叶初微微偏头,透过半开的窗子,望向窗外。
今夜应是满月,可惜乌云层层叠叠,紧紧将月色掩藏,只在偶尔云开的刹那,透出朦胧黯淡的光晕。
雨水从遥远的天际倾泻而下,密密匝匝,宛若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银雪阁与外界隔绝开来,几乎断绝了外出的可能。
雨滴砸在山茶花的枝头,那些纤薄的叶片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战栗不休,飘摇着,旋转着,最终坠入泥中,溅了满身泥泞。
若是此刻贸然出去,怕是也会落得跟那片落叶一样的下场。
叶初缓缓收回目光,仿佛真的被这场雨困住了,别无办法。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这句话像是叹息般,轻而无奈,而无奈之中,又透出几分理所当然。
美妇闻言,似是心满意足般,莞尔一笑。
她轻轻弹了弹烟杆,吩咐道:“花子,把匣子拿过来,让二阶堂医生好好看看。”
藤原花子微微颔首,将那只乌木匣子恭敬地摆在放置着花瓶的矮几上。
那匣子通体漆黑,盒盖上雕着一排月相——从新月到满月,再归于新月,九个图案,八种月相,构成一个完整的轮回。
匣子被封死,无法打开,轻轻摇晃,却能听到盒子内部传来的清脆撞击声。
既然里面并非空无一物,那就必然有机关之类的,开启或使用的方法。
叶初俯身,指尖缓缓拂过匣盖,不多时,便在一侧靠中央的位置,摸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孔。
他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而是将乌木匣子重新放回到桌上。
“麻烦二阶堂医生,帮我摇一支竹签出来。”
叶初礼貌地推拒道:“夫人,这样不好吧,要不,还是您亲自来?”
妇人缓步上前,拾起木匣,却并未亲自动手,而是将其递到了叶初的手中。
她的眼角眉梢皆带笑意,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还是由医生来吧,由您来决定赌局的内容,才最为公正,想必这位赌客,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
这话说得圆润妥帖,实则早已封死了所有退路。
哪怕诸星大真有意见,这会儿也不好开口反驳。
更何况诸星大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弯弯绕绕上。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那个匣子,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落在了花瓶之中的白花上。
那些白花经妇人之手,虽是精致漂亮,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处装饰,哪怕再怎么喜欢,也不至于像诸星大那样,一看便移不开视线。
妇人起初还觉得古怪,可转念一想,倒又像是正好应了叶初先前那句“对旁人不甚在意的事,格外执着。”
她不再多想,笑着摊了摊手,催促叶初道:“您看,我们都没意见,医生您就快点摇签吧。”
叶初只得握住木匣,将之横了过来,把带有孔洞的那面朝上。
他本以为这是件难事,却不想轻轻摇晃了几下,就有一枚竹签从缝隙间吐了出来。
竹签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光秃秃的签身上印了个“满月”的印记,满月的下方是一把“左轮”的图案。
“没想到二阶堂医生的运气这么好~”
妇人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柔声为叶初解释道:“从新月到满月,难度依次递增,没想到医生一下子就抽到了其中最难的一个,而且还是——俄罗斯轮盘,这种赌命的游戏。”
她的声音轻柔似水,语气略带惋惜,唇边的笑容却愈发艳丽,显然对叶初抽中的这支签,颇为满意。
“花子,去我的五斗柜里拿一把......不,拿两把左轮手枪。”
她笑着吩咐藤原花子,眼神轻轻扫过两人,“既然有二阶堂医生在,规则当然也可以再刺激一些,诸星先生——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诸星大缓缓抬头,望着叶初手中握着的那枚竹签,神情微妙,眼底却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我都可以。”
说完,诸星大就收回了目光,转而继续盯着那只花瓶,仿佛将自己彻底沉浸在了叶初为他量身定做的剧本中,安安静静地扮演着患者的角色。
“俄罗斯轮盘的规则你应该清楚吧?在左轮手枪的六个弹槽中放入一枚或多枚子弹,旋转弹仓,然后依次对着自己扣动扳机——直至其中一方死亡。”
妇人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游戏:
“现在稍微调整一下规则:两把左轮对着对方开枪,并且在每局结束后增加一个‘真心话’的环节。”
“互相询问对方一个问题,若是无人说谎,那么没有任何变化,而若是有人说谎,则对方可以选择增加0~2枚子弹。”
“也就是说,只是在每局开枪后,多了一个问答判定。”诸星大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设定,旋即抛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那么,是否说谎,又该如何评判呢?”
话一出口,他瞬间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向坐在沙发一隅,坐姿端正,面色淡然,一副旁观者模样的人。
——这人,不正是......最适合不过的\"人肉测谎仪\"吗?
果然,妇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说起来,我这里各种赌具都有,可测谎仪,明显不在赌具的范畴里。不过今天我们这里,不是刚好有一位专攻医学心理学的博士吗?”
“夫人倒是看得起我。”
叶初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牵扯其中,唇边那点笑意加深了些,渐渐透出几分欣然与玩味。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试一试吧。”
妇人将烟斗里燃尽的烟灰轻轻抖落,手腕翻转,将烟杆别入腰间,随后动作优雅地,在矮桌边跪坐下来。
藤原花子见状,立刻将矮桌上原本放着的木匣撤走,把那两把手枪分别放在了正中央花瓶的左右两侧,随即也在妇人的左手边坐了下来。
妇人抬手,朝仍站在一旁的诸星大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星大上前两步,大马金刀地坐下,也正式入了席。
他拿起手枪,先是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番,确认枪械没有问题后,才将弹槽中的六枚子弹全部倒出。
十二枚子弹落在桌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
妇人捏起一枚子弹,重新放入了弹槽之中,指腹一滑,转轮“哒”地一声飞快旋转起来。
“从谁先开始呢?“妇人看着对面同样做完这一步骤的诸星大,柔声提议道:“不如,就由作为贵宾的诸星先生,先来吧。”
藤原花子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轻轻扯了扯妇人的衣角,小声劝道:“母亲,这样......”
如果是下棋之类的,先手优势不明显的游戏,这样的“礼让”倒也无可厚非。可眼下进行的,分明是只有一方死亡才会彻底结束的赌命游戏。
如果两人都恰好转到了子弹,那么开枪的顺序,便直接决定了谁赢谁输,谁生,谁死。
妇人提出如此“慷慨”的让步,诸星大却并不领情,反而冷声评价道:“夫人真是好手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是出于好心!”藤原花子听到诸星大的这句不咸不淡的阴阳,瞬间炸了。
她和诸星大本就有些仇怨,这一刻更是压不住火,也顾不上再去劝说母亲,气得差点当场跳了起来。
相比藤原花子眼睛都气得充血的激动模样,诸星大的神情平静得过分。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妇人,像是早已看穿了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妇人倒也没有出声辩驳什么,反而姿态从容大方,就这么任由他打量。
最后还是叶初主动出声,打破了僵局:“既然他如此不知好歹,不领夫人的情,那不如这样——你们同时开枪。”
“如此一来,花子小姐也不必担心,诸星先生也不会心存芥蒂。对谁都公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明里的责怪,何尝又不是一种变相的偏袒。简单两句话就将局势轻松化解,不动声色地顺了诸星大的意。
妇人静静地看了叶初一眼,眸光潋滟,顾盼生姿,却隐隐多了几分打量。
片刻后,她轻叹一声,终是妥协道:
“既如此,那就按二阶堂医生说的来吧。”
叶初见她答应下来,笑着将桌上那瓶花拿起,轻轻移至妇人的身侧,语气温吞地赔罪道:“鲜花赠美人,还请夫人不要责怪。”
栀子白净,香气清幽。
这束由叶初亲自带来的花,无论是颜色还是气味,恰好都是妇人偏爱的类型。
妇人似嗔似怨地睨了他一眼,将那瓶花抱在怀里,捏了捏花瓣,又低头深嗅了一口,这才像是心情好了些:
“我可是难得谦让一次,却被人如此误解,可真让人伤心。好在有医生的花作为安慰,不然我可要难过得哭出来了。”
她的指尖轻轻拨弄着花瓣,语调柔媚,眼中含笑,只是那笑意却未曾触及眼底。
——原来,这花是他送的。
诸星大看着她的动作,眉梢轻挑,目光顺势仰起,落在叶初的身上。
他眼底波光微动,神情中夹杂着一丝不解,又隐约透出些许……八卦的意味。
——这人,难不成.....真的看上了赌场的老板娘?
可先前那副姿态分明是抗拒的,而且心理咨询室的前台也说过,他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
这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栀子花的花语是“纯洁、美丽”,虽不如玫瑰那般直白,但在这种场合送给异性,同样令人想入非非。
他难道会不知道,这样做很容易引起误会吗?
——不,这花一定有问题。
从一开始,诸星大就对这瓶花格外关注。
在这间风格浓艳又压抑的房间里,唯有这瓶花白得刺眼,带着勃勃生机,还被摆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上,让他想不注意都难。
可他盯了这么久,却始终看不出有哪里不对。
但,越是看不出破绽,他就越觉得其中有鬼。
“诸星先生——”
妇人的声音,将诸星大的思绪及时拉了回来。
对于诸星大看着自己的花走神这件事,妇人心里已经见怪不怪了。
本就是个精神病,而且这瓶花这么漂亮,看出了神,也在情理之中。
妇人爱不释手地,将花瓶换了只手,轻轻抱紧,语气轻柔地提醒道:
“我们就别再耽误时间了,直接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