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槐花裹着细雪般的碎瓣,簌簌跌落在活动大院的青瓦棱上。秀秀蜷缩在堂屋木椅里,指腹碾着入党申请书的毛边,纸页被攥出深褐的褶皱,像极了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绪。八仙桌对面,周美丽将豁口的搪瓷缸重重一搁,深褐的茶沫溅上桌面褪色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在剥落的漆面上洇开暗痕:\"秀秀啊,你没瞅见和平接了二懒叔的班?你这丫头片子也该学着担担子了。\"
\"啥担子啊!\"秀秀猛地站起身,帆布椅腿刮过砖地发出刺耳声响,\"我的申请书还在支部抽屉里睡大觉呢!\"话音未落,窗外老槐树扑棱棱惊起半树麻雀,灰扑扑的影子掠过窗棂,恰如她此刻乱糟糟的心跳。
周美丽往前探着身子,银镯子撞在桌沿叮咚作响,腕间晒出的深褐纹路随着动作起伏:\"入党急个啥?只要心里揣着乡亲,土坯墙也能支起大瓦房。\"她忽然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笑得堆成小山,\"跟姑姑说实话,想不想接这摊子?你点头,我明儿就去敲村部的铜钟。\"
\"吱呀\"一声,大门被顶开道缝,许前进背着沾着苜蓿草屑的帆布包跨进来,肩头还落着片新鲜的草叶。他跺了跺鞋底的泥,粗声问道:\"聊啥呢?美丽姐,老远就听见你们这儿热闹着呢。\"
\"来得正好,前进啊!\"周美丽拍了拍身旁油亮的竹椅,椅背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已斑驳成浅粉,\"我正劝秀秀接我的班呢!你看这丫头,扭扭捏捏的。\"
秀秀慌忙把申请书往后腰藏,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发梢蹭到后颈的汗珠:\"我...我真不合适!活动大院那硬板凳,坐上去浑身骨头都硌得慌。\"她低头抠着指甲,想起上个月帮着登记选民时,钢笔漏墨在册子上晕开的蓝花,像块洗不掉的胎记趴在纸页中央。
\"傻妮子!\"周美丽的指尖戳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带着皂角的清香,\"你爷爷当年举着煤油灯修水渠时,也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屋檐下的燕子窝突然传来雏鸟的啾鸣,黄口小儿探着脑袋等食,秀秀望着它们嫩黄的喙,忽然想起和平接二懒的担子那天,二懒的白发被朝阳镀成金线,而和平眼里的光,比腊月二十三的灶火还旺。
\"那...我试试?\"秀秀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被姑姑爽朗的笑声淹没,\"成!有这心气就成!\"周美丽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漏着风,却把\"成\"字咬得格外响。她忽然凑近许前进,压低声音:\"对了,葫芦弯避暑山庄的规划图咋样了?老没见动静。\"
许前进从帆布包掏出纸卷,边角被摩挲得发亮,展开时\"刺啦\"一声迸出细小的纸纤维。\"小猴子按大伙说的,把族谱的事情交到民俗办那边去了。\"他的指尖划过图上歪歪扭扭的红笔标注,\"这小子犟得很,说要细心听取大家意见,宁可在道路上多画几道疤,也不能让乡亲们秋后骂娘。\"
正说着,院门外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二懒举着串紫莹莹的桑葚闯进来,指缝间淌着深紫的果汁,像沾了一手晚霞:\"嚯!这就开始交接啦?\"她晃了晃染成紫色的手指,围裙上还沾着多肉植物的土渍,\"我可算解放了!再不用蹲在黑板前啃粉笔灰,能好好侍弄我的玉露了!\"
秀秀盯着图纸上用铅笔画的老年活动中心,那个歪歪扭扭的凉亭像极了老支书生前常坐的藤椅。她忽然想起幼时跟着老支书等人屁股后面看他们丈量土地,卷尺在日头下晃着银光,而他总在田埂上歇脚时说:\"丫头,等山核桃再结十回果,这山就得换你们守了。\"
暮色漫过院墙时,秀秀抱着选民册往家走,山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新抽芽的核桃叶在枝头沙沙作响。远处炊烟裹着炒土豆的香气漫过来,与天边橘红的晚霞绞成一团。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申请书,纸页的褶皱硌着掌心,却忽然觉得那不是纸,是老支书布满裂口的手掌,正托着她的手,一步步往亮着灯的活动大院走。
山月不知何时攀上屋脊,清辉泼在活动大院的青砖上,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照得发白。而在这片被月光浸泡的土地上,新的故事正从砖缝里钻出来,像春藤般绕着老槐树的根系,悄悄抽出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