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如雪,高悬在图书馆古老的楼梯栏杆上,苏无罔独坐在禁书区的螺旋阶梯上。
厚重的魔族典籍摊开在膝头,羊皮纸页散发着陈年的墨香与淡淡的腐朽气息。高处狭小的彩绘玻璃窗透进一缕月光,在书页投下斑驳的暗影。
苏无罔的指尖悬在书页上方,迟迟没有翻动。
那些关于炼金术的古老文字在眼前游动,贤者之石的图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影子在地面扭曲蠕动,无数猩红的眼瞳在黑暗中次第睁开。
【果然,一切都起源于欲望,】心魔李在耳畔缠绕感叹。
【人这种东西,就是没有渴求没有进步啊,就像最早的方士追求的也是点石成金一样。】
苏无罔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细长的阴影,【可欲望超过能力,就会招徕灾祸。】
自己见过了,肃帝追求的长生、谢苍寒追求的复仇、还有王简明追求的守护,躁动的影子安静下来。
记载着贤者之石暴走事件的那一页,还残留着不知名的褐色污渍,这是魔族原来世界招来外神的开始。
【中庸之道,方得始终。】苏无罔如此对自己说。
李妄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猩红的眼瞳在阴影里半阖着,像一只餍足又厌倦的野兽。
【啊,好烦。】他的声音黏稠而低哑,带着某种病态的倦怠,【不如全杀了吧~】
影子在苏无罔脚下扭曲翻涌,无数双眼睛眨动着,恶意如潮水般蔓延。
【死在外神手里,不如全死在我手里……嘿嘿。】
他低笑,笑声里带着疯癫的愉悦,却又转瞬即逝,化作一声无趣的叹息。
即便苏无罔已经承接天道,获得神性,李妄生仍旧混沌不清。
苏无罔盯着书页上晦涩的符文,思绪却飘向更疯狂的方向——如果把天道吞噬,自己会不会……稍微清醒一点?
【本我!你有这个想法,就也不理智了! 】
李妄生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影子在他身后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几缕猩红的微光在黑暗中浮动。
【将军来了,你和他聊吧。】
懒散地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困了……吃饭再叫我。】
只留下苏无罔一人坐在月光摇曳的阴影里,静静等待着那位即将踏入禁书区的来客。
——将军在踟蹰。
苏无罔能听见他的心声,那些翻涌的愧疚、担忧、欲言又止,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问候:“你在这里看书,很久了。”
“这里安静。”
苏无罔松开手,书本坠落,将军下意识接住,厚重的典籍在他手掌里沉甸甸的,像某种无法推拒的责任。
红月的光透过彩窗斜切而入,将苏无罔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他微微偏头,银白的睫毛在血色月光下近乎透明。
“阿尔忒弥斯……你是叫这个名字吧?”苏无罔念出仙墓秘境里那个拗口的名字。
将军猛然抬头,他已经太久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了。
苏无罔架起手臂,倚靠在螺旋楼梯的栏杆上,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片近乎神性的平静。
“我见过紫极,也见过他记忆里的你们。”
“昔日被保护者,如今保护他人。”
他缓步走下台阶,伸手,从将军手中取回那本黑书。
“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他的声音很轻,不可违逆的宣告着,“天道算计也好,命运捉弄也罢——我都是自愿的。”
红月的光偏移了角度,他的白发在暗处如雪般醒目。
“不必愧疚。”他最后说道,身影已与将军错身而过,“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他与所有人错身而过,是那个本就不该出现在因果里的人。
“新魔神老大!我找到召唤色欲的方法了!就是……嘿嘿,有点低俗~”
魅君风风火火地闯进禁书区,脚踝上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腰间缠绕纱飘动着。
他兴奋地挥舞着卷轴,却在苏无罔抬眼的瞬间刹住脚步——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让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图书馆内,不要喧哗。”不轻不重,却让魅君立刻捂住嘴。
“是、是……”他压低声音,蹑手蹑脚蹭到苏无罔身后,探出头,“那老大~要看看仪式内容吗?\"卷轴被他拉出一角。
【这也太低俗了】
李妄生在影子里也够上来观赏了一下,【要不去祸害合欢宗?他们肯定喜欢这套】
“换一个仪式。”苏无罔合上卷轴白发随着转身的动作流泻而下,“可以把我算在仪式中,人越少越好。”
魅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咬着下唇憋笑,视线在苏无罔垂落的银发上流连,若是缠绕落在锁链上……软塌、红绳、祭坛,光想想这几个词,他就激动!
苏无罔已经见到了想象图,他有些无语。
“如果剥离污染……身族会怎样?”苏无罔提问。
他歪着头想了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大概会裂开吧。”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当年被迫融合的姐姐,会从这里爬出来哦~”
魅君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色。
“其实现在这样也不错。”魅君抬眸笑着。
“虽然每次见面都要拼个你死我活,意外的很美好。”
苏无罔侧首看他,魅君在撒谎,他明明怀念在一起的日子。
魅君感到一道目光穿透灵魂,仿佛连那些最深最暗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念头都被尽数剖开。
“如果你开心的。”苏无罔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得很,“那我就这么做吧。”
魅君仓促低头,长发滑落遮住微微发热的脸颊:“……老大,你才三百岁吧。”
咋这么会撩人,长得又好看,一定招惹了不少情债。
“那又怎么样。”苏无罔往前走着。
蘅绝已在长廊尽头静立多时,见那道身影渐近,他单膝触地,铠甲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陛下,何时攻入人界?”
苏无罔的面容如水波般扭曲,转瞬化作紫极的模样。血瞳深处泛起涟漪,似有万千因果在其中沉浮:“备战便是,当务之急是处理【色欲】。”
——战争会唤醒【暴怒】,滋养【哀伤】,这样的盛宴,自然要留作终章。
他垂眸凝视掌心,无数因果线纠缠成死结,猩红丝线深深勒进苍白肌肤。
破妄剑显得格外可笑,最后斩断因果居然是杀死所有有关之人。
脑海深处,天道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催促他斩断因果,以身合道。
既然众生皆苦……
血色月光穿透云层,为他镀上一层妖异的光晕。苏无罔忽轻笑出声——那便赐予平等的死亡吧。
天道渴求结局,那就给它结局。
反正这世间本就是一场将醒的噩梦,短暂的安眠,未尝不是慈悲。
眼中前路无期,泥坷险峰,不返归途。
【啧啧,感慨挺多啊~】
李妄生懒洋洋的声音插了进来,像把刀子似的斩断凝重的思绪。【本我啊,人得乐观点~万一咱们先杠赢天道,再干翻外神呢?】
【等所有人都活过来——】李妄生来了精神,【第一件事就是揍苏简言那老登一顿!让他整天板着张脸装深沉!】
他掰着手指头数着,【然后拽着娘亲去逛集市,买糖人,看杂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罕见的柔软。
【这样的结局,多好啊。】
苏无罔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确实……挺美好。】
他淡淡地应和,血色月光下,唯有睫毛投下的阴影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那就希望,结局如此吧。
……
孟禾睁开了眼睛。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久违的光线。
胸腔里,心脏重新跳动的感觉如此陌生又熟悉。他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指尖传来泥土的凉意。
而昀泽还站在那里。
那个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师兄,罕见地苦笑着。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孟禾呼吸停滞的动作——他轻盈地跃入坑中,与那具白骨并肩躺下。
“师兄!”
孟禾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昀泽只是跳了下去,跟那具与他身高相仿的尸骨平排躺着。
一滴泪无声地划过昀泽的脸颊,坠入泥土。
“师兄,你怎么哭了?”孟禾蹲在坑边,不解问道,“我活了,不该高兴吗?”
“高兴啊。”昀泽故意大声回应。
“我只是,有点怀念当婆娑教圣子时,随便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跪地求饶的日子。”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那些蠢货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啧,简直爽翻天~”
“到处咒人可爽了!”
“可是师兄,”孟禾困惑地歪头看着坑里的昀泽,“你在哭啊。”
“这叫喜极而泣!小屁孩懂什么!”昀泽如此说,但更多的泪水背叛了他。
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祭坛上摇曳的火把,信徒们癫狂的吟诵,还有被推上高台时,手中匕首反射的寒光。
被推上高台分割活人祭品,信仰外神的没一个好东西。
妖族那灵汐应该被苏无罔“好好”处理了吧。
“那师兄当时是怎么做的?”孟禾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啊,”昀泽挺起胸膛,声音拔高,“唰地一下就割断了那老东西的喉咙!动作快得他都没反应过来!”
谎言。
全都是谎言。
真正的记忆是颤抖的双手,是匕首落地的脆响,教主收留了他,他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还好“昀泽”来了……
“师兄太厉害了!”
孟禾兴奋地拍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今天是不是又到炼情宗那些弟子挑战苏哥的日子了?我们去找他吧!”
“不去,反正苏无罔不会死”
昀泽懒在尸骸身边,“我想再待会儿,你自己去吧。”
当孟禾的脚步声远去后,昀泽终于放任自己蜷缩起来。
他死死攥住白骨的手腕,指节发白。双生子,一死一生,这就是他们的宿命吗?
夜风呜咽着掠过婆娑教的旧址,无数亡魂的叹息。
昀泽望着满天繁星,无声地再次重复誓言:他会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昀泽”这个名字,会有人一直记得的。
毕竟,你是天生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