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细细的、近乎耀眼的光柱。
空气中漂浮着暖气烘烤下微小的尘埃,在光带里缓慢游弋。
孟屿先醒了。他微微侧头,脸颊感受到枕边人细软发丝的轻拂,带着熟悉的洗发水淡香。
诸葛大力睡得还很沉,昨晚显然被暖气烤得舒适,脸颊泛着健康的粉晕,呼吸绵长均匀,像只收起爪牙休憩的猫。
他无声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被她枕着的手臂抽出来一点,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枝头栖息的鸟。
指尖掠过她温软的脸颊,轻轻拂开几缕散落的碎发。
似乎是感觉到动静,大力的长睫颤了颤,慢慢掀开眼帘。
清澈的眸子还带着点初醒的迷茫,像雨后浸润的湖面。她下意识地蹭了蹭枕头,视线朦胧地对上孟屿含笑的眼。
“……几点了?”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独有的软糯沙哑,像含着一块温热的。
“九点多了。”孟屿低声说,自然地伸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还睡吗?今天日程…很松弛。”他刻意放缓了语调。
大力眨了眨眼,神志慢慢归位。她下意识想拿手机确认行程表,手刚动了动,就被孟屿轻轻握住,干燥温热的掌心覆住了她的指尖。
“不急,再缓五分钟。”他声音很低,带着诱哄的味道:“允许赖会床。”
大力被他握着的手指蜷了蜷,没有反抗。睡意还未完全散去,暖烘烘的被窝和身边人安稳的气息让她奇异地不想动弹。
她把半张脸埋回枕头里,只露出那双渐渐清明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孟屿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梳理着她颊侧柔软的发丝。
时间在暖气低沉的嗡鸣中缓慢流淌,窗外偶尔传来汽车碾过积雪的模糊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大力才像是充满了电,彻底从慵懒模式切换出来。她动了动,半撑起身:“起床,不赖床了!”
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清脆,但尾音还残留着一点软糯的鼻音,听起来莫名可爱。
孟屿笑着松开手,自己也坐起身。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如同微型的盛夏,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也毫无凉意。
“今天有什么特别优化的目标路线吗,诸葛领航员?”他掀开被子下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
大力已经动作利落地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向窗边,“唰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铅灰色的天空下,城市披着一层未化的薄雪,反射着清冷的光。她看了看天气App:“目标一:伪满皇宫博物院。历史价值高,建筑群规模宏大,室内采暖完善(冗余系数1.2)。
目标二:光复路市场外围区域,可感受在地生活气息,补充能量(小食摄入点)。”她转过头,眼睛亮亮的:“数据规划完成度99.5%,剩下0.5%…留给你决定。”
她站在那里,穿着朴素的卡通棉质睡衣,逆着窗外不算明亮的光线,整个人却仿佛被一种温和的、蓄势待发的光晕笼罩。
孟屿心口微动,下意识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镜头无声地对准了她。
“咔嚓。”
很轻的一声。
大力刚理完头发,闻声回头,正好对上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镜头。
她没恼,只是微微歪了下头,嘴角就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没等孟屿开口,先一步精准地点评:“还没洗漱呢,等洗完漱更好看。”
孟屿笑出声,大大方方地把手机屏幕转向她:“大力一直都很美。”
屏幕上,是她转身回眸的瞬间,发丝微乱,眼神懵懂清澈,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外稀疏的树枝,在她身上投下细碎朦胧的光影。
大力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耳尖又悄悄泛了点粉意,走过去,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光影利用率…百分之七十三点四。构图角度偏差修正值正一点五度会更合理…但。”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用户满意度参数暂时…不计入此条分析。” 声音很轻,说完就去拿洗漱包了。
孟屿看着她的背影,低头把照片存进了一个新命名的相册:《冬?她》。
………
厚重的棉布门帘掀开,一股混杂着油炸面香、滚烫豆浆气和浓郁酱菜咸香的暖浪,裹挟着鼎沸人声,扑面而来,瞬间撞散了门外零下二十度的刺骨寒气。
“嚯!这阵仗!”孟屿护着大力侧身挤进这间名为“老张记”的早点铺子,差点被这汹涌的热气和声音顶个趔趄。
铺子不大,挤挤挨挨摆了七八张油光锃亮的木头方桌,条凳都快磨出包浆了。
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裹着厚棉袄的大爷吸溜着滚烫的豆腐脑,穿着工装棉裤的大婶熟练地撕着油条,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争抢着最后一碟小咸菜。
空气里浮动着白蒙蒙的蒸汽,墙上那台老旧的电视机正咿咿呀呀放着早间新闻,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就这儿!味儿最正!”
陈峰的声音洪亮地压过一片嗡嗡声,熟门熟路地朝角落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一指,“快占座!我去端!”
孟屿拉着大力迅速落座。
凳子冰凉,但桌面残留着上一位食客留下的碗碟余温。大力脱下羽绒服帽子,脸颊被室内的热气蒸得微微泛红,鼻尖还带着点室外残留的凉意。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墙上挂着油腻腻的价目表,红纸黑字写着“豆腐脑1.5元”、“油条1元”、“豆浆0.8元”。
墙角堆着高高的空蒸笼;穿着油渍麻花白围裙的老板娘正麻利地收着碗筷,动作快得带风。
“环境参数:高人口密度,高热量输出,高环境噪音。”她小声对孟屿说,眼神却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老板速度很快嘛。”
“嗯,”孟屿笑着应道,顺手把两人的手套塞进羽绒服口袋,“东北式能量补给站,冗余度基本为零,全靠手速。”
他目光扫过邻桌那碗淋着深褐色卤汁、颤巍巍撒着香菜末的豆腐脑,喉结不明显地动了一下。
“来喽!”
陈峰端着个堆得冒尖儿的大塑料托盘,像个杂技演员般穿过拥挤的过道。
托盘上三个粗瓷大碗冒着滚滚热气,旁边堆着几根金灿灿、又粗又长的油条,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瓜丝和一碟深红色的糖蒜。
“老张家的豆腐脑,一绝!咸卤的!尝尝!”
陈峰把三个大碗“咚”地放到桌上,热汤溅出几滴。
碗里是雪白滑嫩的豆腐脑,浇着浓稠的、泛着油光的深褐色卤汁,里面能看到细小的肉末、黄花菜和黑木耳碎,顶上还撒着一小撮碧绿的香菜末。
“自己掰油条泡着吃!这玩意儿就得吃刚出锅的,外酥里软!”
他又把装着油条的盘子推到中间。那油条足有小臂粗,炸得蓬松酥脆,散发着霸道诱人的焦香。
“还有这酱瓜丝,解腻!糖蒜,地道!”陈峰最后放下两个小碟。
大力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豆腐脑,又看看那豪放的油条,眼神里充满了“数据采集”的认真。
她拿起塑料小勺,小心地舀起一勺边缘的豆腐脑,吹了吹,送入口中。
滑嫩的豆腐脑几乎是入口即化,紧接着是咸鲜浓郁的卤汁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肉末的香、黄花菜的韧、木耳碎的滑,层次分明。
“味觉参数:咸鲜主导,复合风味物质协同效应显着,口感顺滑度…满分。”
她满足地眯了下眼,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
“是吧?”陈峰得意地掰下半根油条,“咔嚓”一声脆响,泡进自己碗里,“就得这么吃!吸饱了卤汁,那才叫一个香!”
孟屿也如法炮制,掰下一截油条按进卤汁里。油条瞬间吸饱了汤汁,变得绵软油润。
他咬了一大口,酥脆的外皮和吸满咸鲜汤汁的内里形成绝妙的口感碰撞,忍不住点头:“嗯!这卤汁调得好,不齁咸,够香!”
大力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掰了一小块油条尖尖,轻轻放进自己碗里靠近边缘的卤汁中浸润。她吃得专注,小口小口,像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味觉实验。
孟屿看着她鼻尖沾上的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卤汁,还有那被热气熏得愈发红润的嘴唇,心头一动。
他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摸进口袋,指尖碰到了冰凉的手机外壳。
时机正好。大力刚夹起一根酱瓜丝,正要送入口中,似乎被那咸鲜滋味吸引,微微歪了下头,眼神专注地看着筷子尖上那根细丝。
清晨的阳光恰好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挤进来一缕,斜斜地打在她侧脸上,给那专注的神情和微翘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淹没在周遭嘈杂中的快门声。
大力闻声抬头,筷子尖上的酱瓜丝还悬在半空。
她清澈的目光带着点刚被惊扰的茫然,准确地捕捉到孟屿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和他脸上那点“作案得逞”的笑意。
“孟屿!”
她小声抗议,脸颊因为被抓拍和被热气熏蒸而更红了,像熟透的水蜜桃。
她下意识想放下筷子去抢手机,又舍不得筷子上的酱瓜丝,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那模样比照片里更添了几分生动。
“采集早餐时段大力自然状态样本。”孟屿笑得坦荡,大大方方把手机屏幕转向她,“数据清晰度优秀,表情管理…略显失控但真实度满分。”
屏幕上,正是她微微歪头、专注看着酱瓜丝的瞬间,那缕阳光恰到好处。
“构图光线参数…勉强及格。”
大力瞥了一眼屏幕,强装镇定地评价,迅速把酱瓜丝塞进嘴里,掩饰那点被夸的羞窘,“但偷拍行为…扣十分!”
她鼓着腮帮子嚼着咸菜,声音含混不清,眼神却没什么杀伤力,反而亮晶晶的。
“用户反馈收到。”
孟屿从善如流地把手机揣回口袋,拿起自己那半根泡软的油条,蘸了点卤汁,极其自然地递到她嘴边:“尝尝我这个,吸饱了精华的。”
大力看着他递到嘴边的食物,又看看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然后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下那块吸饱了浓郁卤汁、油润绵软的油条。
咸、鲜、香、软,混合着油条本身的麦香,在口中完美融合。
“嗯…”她满足地咽下,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能量转化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五。” 那点小小的抗议早被这口美味冲刷得无影无踪。
“甜党表示不服!”
陈峰在旁边看得直乐,拿起一颗深红色的糖蒜,“咔哧”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四溢,“弟妹,试试这个!解腻神器!糖蒜配豆腐脑,冰火两重天!”
大力好奇地看着那晶莹饱满的糖蒜瓣。孟屿拿起一颗,小心地剥掉一点外皮,露出里面雪白脆嫩的蒜肉,递给她:“尝尝?很爽口。”
大力接过来,试探着咬了一小口。酸甜微辣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蒜特有的、被糖醋驯服后的独特辛香,极其清爽解腻。
“风味对比度极高!”她眼睛一亮,又咬了一口:“味觉刺激层级…成功刷新。” 她被这奇妙的搭配征服了。
一顿早餐吃得热气腾腾,心满意足。三人走出“老张记”时,身上都带着豆腐脑的暖香和油条的烟火气。
大力裹紧羽绒服,鼻尖立刻被冷空气刺激得微微发红,她呼出一大团白气,看着它在清冷的晨光里迅速消散。
孟屿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看着她被冷风吹得微微眯起眼、呼出白气的侧脸,还有那被羽绒服毛领簇拥着的、显得格外小巧的下巴,他再次悄悄拿出手机。
镜头无声地对准她,焦点落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长睫上凝结的细小霜花上。背景是喧嚣褪去、铺着薄雪的清冷街道,和远处“老张记”那褪色的招牌。
“咔嚓。”
这一次,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大力几乎是立刻转过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了然和一点点无奈的笑意,精准地锁定了他的镜头:“数据备份…又加一条?”
孟屿笑着把手机揣回口袋,快走两步与她并肩,很自然地牵起她微凉的手,揣进自己暖烘烘的羽绒服口袋:“嗯,存档。标题就叫…《舌尖上的大力之街头早餐篇》?” 他眼底的笑意比晨光还暖。
大力被他牵着,手指在他温暖的口袋里动了动,回握住他,没反驳那个“标题”,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甜软:“……幼稚。”
脸颊却悄悄贴向他温暖的臂弯,汲取着热源,也藏起了唇边那抹压不下去的弧度。
“上车喽,我们去伪满皇宫。”陈峰催促道。
伪满皇宫博物院那扇厚重的、包着铜皮的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面马路上车流的喧嚣与凛冽的寒风隔绝开来。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静。
不是图书馆那种万籁俱寂,而是一种被岁月沉淀过、又被精心维护的空旷与凉意。
高大的穹顶下,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菱形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抛光蜡和中央空调送出的、温度恒定却略显干燥的气息。
“嚯,这地儿,真气派!”陈峰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在这空旷的回音里依然显得清晰。
他搓了搓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恢弘却压抑的欧式立柱和穹顶壁画,“瞅瞅这大柱子,当年得费多少工!”
“主体建筑采用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融合新古典主义与折衷主义风格,体量感巨大,空间分割等级森严。”
大力下意识地低声接话,目光却越过陈峰的肩膀,落在身边孟屿的脸上。
孟屿没有立刻回应陈峰,他微微仰着头,视线缓缓扫过那些繁复的石膏雕花、巨大的水晶吊灯,最后定格在穹顶那幅描绘着某种“祥瑞”主题、色彩已显黯淡的壁画上。
他的眼神很沉静,没有初见的惊叹,反而像在阅读一本厚重却晦涩的书,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与思考。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上,勾勒出一点近乎锋利的弧度。
他就那样站着,仿佛周遭的喧嚣(尽管这里很安静)和陈峰的话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大力没有打扰他。她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微微侧着头,清澈的目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像是想读懂他此刻心中翻腾的思绪。
博物馆特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凉意似乎也沾染了她的指尖,有些微凉。
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缩进羽绒服袖口里,指尖却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口袋里那个坚硬冰冷的手机外壳。
几乎是同时,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小半步,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指尖探入口袋,冰凉的金属外壳被握在手心,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她微微侧身,借着孟屿挺拔身形的遮挡,将手机镜头悄悄对准了他。
屏幕亮起,映出他此刻的影像。
他依旧仰望着穹顶,下颌的线条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清晰,喉结在光线下微微凸起一个弧度。
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穹顶壁画模糊的色彩,像是盛着整个空间沉淀的幽光。
那神情,是大力从未在日常中捕捉到的——一种近乎虔诚的、沉浸在庞大历史叙事与复杂人性解读中的沉静。
“咔嚓。”
极其轻微的、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快门声。
声音落下的瞬间,孟屿像是被什么惊动,目光倏地从高处收回,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下意识地转向身侧。
大力正若无其事地将手机从眼前放下,屏幕迅速暗了下去。
她迎上他投来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甚至还带着一点询问的意味,仿佛在问:“怎么了?”
孟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又扫过她自然垂在身侧、握着手机的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被打断的沉郁瞬间消散,眼底重新漾开熟悉的温和。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指尖在她袖口边缘露出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暖意。
“走了,诸葛老师。”他声音放得很低,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带着一丝回响,“带路,看看这‘森严等级’怎么划分的。”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掌里,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牵引。
大力被他牵着,指尖在他掌心里微微蜷了蜷,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指尖还残留着手机冰凉的触感,心口却被他掌心的温度熨贴得暖融融的。
陈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正凑近一根巨大的、需要两人合抱的罗马柱,研究着柱础上繁复的雕花,嘴里啧啧有声:“这玩意儿,雕只鸟都这么费劲……”
孟屿牵着大力,走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脚步声在空旷中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华丽的装饰、紧闭的厚重木门、以及悬挂在墙上的、带着特定时代印记的模糊照片,但握着大力的手却始终稳定而温暖。
他们经过一条长长的、两侧挂着巨幅人物肖像油画的走廊。
画像上的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表情严肃刻板,目光似乎穿透时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经过的每一个人。
走廊的光线有些暗,只有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孟屿的脚步稍稍放缓,似乎在辨认画像下方模糊的铭牌。
就在这时,被他牵着的大力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悄悄地将被他包裹在掌心里的手指,极其灵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挠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极其轻柔地扫过。
痒痒的。
孟屿的脚步瞬间顿住。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人。
大力正仰着脸,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墙上的画像,仿佛刚才那个“小动作”完全与她无关。
她长长的睫毛在壁灯昏黄的光线下扑闪着,嘴角却绷着一丝极力压下去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只成功恶作剧后强装镇定的小狐狸。
孟屿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握着她的手倏地收紧,带着点惩罚性的力道,却又在下一刻迅速放松,变成更紧密的十指相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了然的笑意和一丝危险的警告。
然后,他拉着她,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幽暗的走廊。
前方是一间布置得极其奢华的书房。
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垂地,巨大的红木书桌光可鉴人,桌上摆放着老式电话机、地球仪和青铜台灯。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旧书本的油墨味和雪茄的淡淡气息。
陈峰正背对着他们,弯着腰研究书桌侧面镶嵌的一块玉石雕花。
孟屿松开牵着大力的手——那只刚刚被“偷袭”过的手。
他快走两步,绕到陈峰前面,指着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封面烫金的硬壳书(仿制品),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求知欲:“老陈,快看这个!这书上的纹章,是不是跟刚才大厅里那个一样?”
陈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凑近书本:“哎?我看看!好像是有点像嘿!”
就在陈峰弯腰凑近书桌的瞬间,孟屿迅速侧身,动作快得如同猎豹。
他一步就跨到了还站在书房门口、正打量着室内陈设的大力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暖意和压迫感,瞬间将她笼罩。
大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后背却抵在了冰凉厚重的雕花门框上。
孟屿微微俯身,低下头。
温热的呼吸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一点室外残留的寒意,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他的一只手撑在了她身侧冰凉的门框上,将她困在了一个狭小的、只有他和门框构成的空间里。
另一只手,却极其轻柔地抬起,带着薄茧的温热指腹,落在了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瓣上。
力道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描摹的触感,缓缓地、带着点警告意味地,从她的下唇中央,滑向唇角。
指尖所过之处,带起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酥麻电流。
大力的呼吸瞬间屏住,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骤然放大的、带着灼灼笑意和某种危险光芒的英俊脸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飙升,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腔。
“刚才。”孟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像羽毛搔刮着她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挠得…很顺手?”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柔嫩的唇角,没有离开,反而微微用力,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按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带着笑意,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想要“报复”回来的侵略性。
书房中央,陈峰还在对着那本假书上的纹章和桌角的玉石雕花啧啧称奇,浑然不觉门口这方寸之地涌动的暗流。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电流噼啪作响。
大力被他困在门框与胸膛之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又带着点压迫感的气息,唇瓣上那点被触碰过的酥麻感像点燃的引线,一路烧到了耳根。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孟屿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报复”光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盖过陈峰那模糊的嘀咕声。
短暂的慌乱后,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破罐破摔的勇气涌了上来。
她没躲开他停留在唇角的手指,反而微微仰起脸,清澈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就在孟屿以为她会羞窘地推开他时,大力却突然飞快地踮起脚尖!
她的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又反击的兔子。
温软的唇瓣带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极其短暂地、却无比精准地,印在了孟屿同样微启的唇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快得孟屿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感觉到一片温软湿润的羽毛轻轻扫过,留下一点微妙的电流和淡淡的、属于她的清甜气息。
大力偷袭成功,脚跟迅速落回地面,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浆果,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得逞的、小小的挑衅,飞快地瞄了他一眼。
随即,她像一条滑溜的鱼,身体猛地一矮,从他的手臂和门框构成的禁锢下灵活地钻了出去!
“陈大哥!”
她清脆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那个纹章…好像跟走廊里第二幅画像的肩章更相似!”
她几步就跑到了书桌另一边,隔着宽大的桌面,指着那本摊开的假书,一脸“学术探讨”的认真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大胆的偷袭从未发生。
孟屿撑在门框上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腹上那点温软的触感尚未消散。
他保持着那个微微俯身的姿势,僵在原地足足有两秒钟。
唇上残留的、那转瞬即逝的柔软湿润触感。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无声却剧烈的涟漪,瞬间冲散了他所有蓄势待发的“报复”意图,只剩下一种被反将一军的愕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点燃的灼热。
他看着几步开外那个假装认真研究纹章、实则连小巧的耳垂都红透了的背影,眼底的愕然迅速被翻涌上来的浓烈笑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
他缓缓直起身,舌尖无意识地舔过自己似乎还带着她气息的唇瓣,喉结压抑地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撑在门框上的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指尖却触到了口袋里那个冰凉的手机外壳。
他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也朝书桌走去,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笑意,只是眼底深处那簇火焰并未熄灭。
“是吗?”他走到大力身边,极其自然地、手臂带着占有欲地轻轻环过她的肩背,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像是要一起“研究”。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书上,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也觉得有点眼熟。大力观察力真强。”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
环在她肩上的手臂,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也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不容忽视的灼热温度。
大力被他圈在臂弯里,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还有那落在耳边的、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嗓音。
刚才偷袭时那股莽撞的勇气瞬间蒸发,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羞窘和被他气息包围的微醺感。
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目光死死盯着书页上的烫金纹章,仿佛那上面有宇宙的终极奥秘。
“嗯…数据对比…相似度…百分之七十六点三…”她试图找回自己的专业领域,声音却比平时软糯了许多,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
陈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他挠了挠头,注意力很快又被书桌侧面另一处更繁复的玉石镶嵌吸引过去:“哎!这儿!这儿雕的好像是龙?还是麒麟?这爪子数…”
孟屿的指尖,在大力肩头羽绒服柔软的布料上,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暗示意味地,轻轻敲了两下。
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这次,是你先犯规的。
…………
光复路市场的外围像一个巨大而嘈杂的、被低温强行凝固住的蜂巢。
各种临时支起的摊棚、堆叠的纸箱、冒着白气的蒸锅、以及裹得严严实实、操着地道东北口音吆喝砍价的人们,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市井画卷。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裹挟着各种气味——烤红薯的焦甜、油炸糕的油香、冻货的冰腥气、甚至还有远处飘来的煤烟味儿——扑面而来,真实得有些粗粝。
“嚯!这热闹!”陈峰搓着手,眼睛放光地扫视着两旁琳琅满目的小摊,“瞅瞅这冻梨冻柿子!正宗!还有那粘豆包!刚出锅的!”
孟屿护着大力,避开一个推着满载纸箱小推车的壮汉。
大力新奇地打量着周围,目光从一个挂满厚实棉帽手套的摊位,跳到一个堆满色彩鲜艳塑料盆桶的摊子,最后定格在一个冒着滚滚白气的大铁桶旁——那是一个烤红薯摊。
“陈大哥,”孟屿适时开口,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我看那边有个卖老式五金工具的地摊,好像有你要找的那种老扳手?要不要去看看?”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蹲着几个老大爷、摊开油布摆满各种生锈铁器的角落。
“嗯?哪儿呢?”陈峰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伸长脖子张望,“哎哟!好像真有。我去瞅瞅,你们先溜达着。别走远啊!一会儿电话联系!”
他像发现了宝藏,拍拍孟屿的胳膊,立刻大步流星地挤了过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人群里。
世界瞬间清静了……一半。喧闹声还在,但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罩子。
孟屿松了口气,低头看向身边的大力。她正仰着小脸,鼻尖冻得微红,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路边小摊上悬挂的一串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糖衣在惨淡的冬日天光下折射着诱人的光。
“想试试?”孟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嘴角自然上扬。
大力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像被糖葫芦点亮的小灯泡。
卖糖葫芦的是个裹着厚棉袄、戴着雷锋帽的老大爷,推着个玻璃柜小车。
柜子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葫芦:传统的山里红、夹着豆沙馅的、裹着芝麻的、甚至还有草莓和葡萄的。
“姑娘,小伙子,来一串儿?刚蘸的,嘎嘣脆!”老大爷热情招呼,嘴里呼出的白气很浓。
“要一串……山楂的,谢谢。”大力声音清亮。
“好嘞!”老大爷麻利地抽出一串最大最红的,递过来,“拿好喽!小心签子!”
大力接过那串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入手冰凉。她小心地吹了吹,然后才试探着咬下最顶端那颗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
“咔嚓!”糖衣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
酸甜的山楂混合着纯粹的蔗糖甜香瞬间在口腔弥漫开,冰凉的口感刺激着味蕾,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糖衣脆度系数…优秀!山楂酸度…刚好中和甜腻!”她含糊地评价,唇边沾了一点点糖屑。
孟屿看着她这副满足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他掏出手机,动作极其自然地举了起来,镜头没有对准糖葫芦,而是稳稳地锁定了正眯着眼、一脸幸福地啃着山楂的大力的侧脸。
阳光恰好穿过拥挤的摊棚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她微红的鼻尖和沾着糖屑的唇瓣上,给那专注品尝的可爱神情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咔嚓。”
声音很轻,淹没在周遭的嘈杂里。
大力闻声转头,嘴里还含着半颗山楂,鼓着一边腮帮子,清澈的眼睛带着被抓包的询问看向他。
孟屿坦荡地把手机屏幕转向她:“记录女朋友可爱时刻。”屏幕里,是她被阳光眷顾的、带着纯粹满足的侧脸。
大力看着照片,没抗议,反而把糖葫芦往他嘴边递了递,声音含混:“…你也尝尝?酸度中和实验…需要对照组数据。”
孟屿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下一颗完整的裹糖山楂。冰凉的甜脆外壳在齿间碎裂,紧接着是山楂的酸软,冰爽酸甜的冲击感让他也忍不住点头:“嗯!数据采集成功。结论:大力认证,品质优良。”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她唇边那点小小的糖屑。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出手指,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温热,轻轻拂过她的唇角。
“这里,沾了点优秀系数的证据。”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的触感一触即分,却像带着微小的电流。
大力的脸颊瞬间腾起更明显的红晕,比手里的糖葫芦还要鲜艳几分。
她飞快地舔了下被触碰过的唇角,小声嘟囔:“…环境干扰因素。” 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般闪烁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下一颗山楂。
孟屿低笑一声,将手机揣回口袋,很自然地牵起她空着的那只手,揣进自己暖烘烘的羽绒服口袋:“走,前面好像有卖冻梨的。”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紧紧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
大力被他牵着走,指尖在他口袋里悄悄蜷了蜷,回握住他,另一只手还举着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像举着一面小小的胜利旗帜。
两人挤过一个卖对联福字和年画的小摊,红彤彤的一片,年味十足。旁边紧挨着的,就是一个卖冻货的摊子。
几个大泡沫箱子敞开着,里面垫着厚厚的棉絮,乌黑发亮、表皮覆盖着一层晶莹白霜的冻梨和橙黄饱满的冻柿子堆得像小山。
摊主是个胖乎乎的大婶,正拿着小喷壶给冻货喷水保持“霜感”。
“大妹子,来点冻梨?化开喝汁儿,老甜了!”大婶热情招呼。
“要两个冻梨,谢谢。”大力看着那黑亮亮的果子,眼神依旧充满探索欲。
大婶麻利地拣了两个品相好的,装在塑料袋里递过来。入手冰凉刺骨,像握着两块小冰坨。
“找个地方化开吃?”孟屿提议,目光扫过周围,看到不远处有个避风的墙角,旁边还有个卖烤地瓜的小车,热气腾腾。
“嗯。”大力点头,把没吃完的糖葫芦小心地交给孟屿拿着,自己捧着两个冻梨,像捧着什么易碎品。
两人走到墙角,这里相对避风,旁边烤地瓜的铁桶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融融暖意。
孟屿从背包侧袋掏出那个保温杯——里面还有小半杯早上灌的热水。
“用这个化?”他拧开杯盖。
“热力学相变最佳容器。”大力表示赞同,小心地将一个冻梨放进还温热的杯子里。
冰凉的果子碰到温水,立刻发出轻微的“滋啦”声,杯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
她把杯子放在墙角一个稍微平整的石墩上,和孟屿一起蹲在旁边,像两个等待魔法生效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那乌黑的冻梨在温水中慢慢“苏醒”。
“看,霜化了。”大力指着冻梨表面那层晶莹迅速消融。
“里面的冰晶也在融化。”孟屿补充道,看着果子周围的水开始变得浑浊。
两人头挨着头,专注地盯着那个小小的保温杯,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交织在一起。
大力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羽绒服帽子边缘的绒毛蹭着她的脸颊,显得格外乖巧。
孟屿侧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他悄悄拿出手机,镜头无声地对准了蹲在墙角、守着保温杯、像守着宝藏的大力。
背景是模糊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杂乱市场一角,唯有她和她面前那杯正在发生奇妙变化的冻梨是清晰的焦点。
“咔嚓。”
这一次,声音似乎被烤地瓜炉子的呼呼声盖过了。
大力却像是心有灵犀,几乎是同时抬起了头,清澈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机。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歪了下头,看着孟屿,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一个柔软又带着点狡黠的弧度。
然后,她伸出手,指了指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的、她吃剩的那半串糖葫芦。
“孟屿,”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清软:“对照组数据’…是不是该进行二次验证了?” 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该你吃了,顺便…我也要拍回来。
孟屿看着那串被他遗忘的、糖衣都有些微微融化粘手的糖葫芦,再看看她眼里闪烁的、小小的“报复”光芒,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认命般地点点头,拿起糖葫芦,对着她,大大方方地咬下一颗山楂,故意夸张地嚼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眼神里带着任君拍摄的纵容。
大力立刻掏出相机——动作快得像变魔术。她迅速解锁,调整镜头,镜头对准正在“表演吃播”的孟屿。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似乎想把他背后那个冒着热气、金灿灿的烤地瓜炉子和他们正在“解冻实验”的保温杯也框进去。
“表情管理…请配合优化。”
她一本正经地指挥,声音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要体现‘对照组数据’的…严肃性。”
孟屿努力绷住想笑的嘴角,对着镜头,做出一个极其“严肃”的咀嚼表情,眉头微蹙,眼神“凝重”地盯着糖葫芦,仿佛在进行一项关乎人类味觉未来的重大实验。
“咔嚓!咔嚓!”
大力连着按了两下快门,看着屏幕里孟屿那副故意搞怪又帅得没道理的“严肃”吃相,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
“数据采集…严重失真!”她笑着宣布,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但…娱乐性参数超标!”
孟屿凑过去看,屏幕里自己那副模样让他自己也乐不可支。
他伸手,带着点惩罚性地揉了揉她戴着帽子的脑袋:“失真也是你这位不严谨的摄影师造成的。”
他揉乱了她的头发,也揉散了她最后那点强装的“报复”架势。大力笑着躲闪,帽子都歪到了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
“冻梨…好像差不多了。”她喘着气,指着保温杯提醒,试图转移话题。
杯子里,那个冻梨已经完全软化,表皮呈现出一种深紫褐色,周围的水变成了深褐色浑浊的梨汁。
孟屿小心地把冻梨捞出来,果子变得软塌塌的。大力拿出纸巾垫着,接过冻梨,小心地在顶端咬开一个小口。
冰凉清甜的梨汁瞬间涌入口中,带着一种独特的、被冰冻驯化后的甘冽,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好喝!”大力满足地喟叹,把梨递到孟屿嘴边;“快尝尝!相变完成后的风味物质重组…效果惊人!”
孟屿就着她咬开的小口吸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汁水滑过喉咙,驱散了刚才吃糖葫芦的甜腻,确实舒爽:“嗯,名副其实的‘冰火两重天’。”
他点头赞同,看着大力小口吮吸着梨汁,鼻尖沾了一点点深色的汁液,像只偷喝到琼浆的小花猫。
他再次拿出手机。这一次,他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大大方方地举起来,镜头对准正捧着软塌塌的冻梨、吸溜着汁水的大力。
“大力同学,”他带着笑意宣布:“看镜头。”
大力闻声抬头,嘴里还含着梨肉,清澈的眼睛看向镜头,没有闪躲,反而在短暂的愣神后,对着他的镜头,露出了一个被梨汁浸润得格外水润、带着点羞涩却无比甜软的笑容。
“咔嚓。”
这一次的快门声,伴随着烤地瓜炉子呼呼的鼓风声、远处模糊的吆喝声、以及两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两个人沿着堆满冻货、塑料日杂和廉价冬装的摊棚缝隙穿行,像两条逆流而上的小鱼。
空气里冻梨的清甜还未散尽,大力捧着那个喝空了的、内壁还挂着深褐色糖浆的保温杯盖,小口回味着最后的冰凉余韵,鼻尖被寒风扫过,又悄悄缩了缩。
孟屿牵着她,用身体挡着人流最拥挤的方向,目光掠过那些千篇一律的“甩卖”“清仓”招牌,落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拐角。
那里,两栋旧居民楼的山墙之间,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狭窄的门脸。
门框是早已褪色发黑的木头,嵌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旧木板,上面用墨色极浓、却已斑驳脱落的毛笔字写着:
【墨缘斋旧书】
字迹筋骨尚存,却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寂寥。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旧报纸的窄门,一股迥异于尘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是霉味,而是更古老、更庄严的混合体——陈年宣纸在幽闭岁月里缓慢释放的、带着纤维韧性的微甜。
松烟墨沉淀百年后特有的、如同古木年轮般的沉厚;以及尘埃在漫长光阴中发酵出的、一种近乎檀香的悠远底蕴。
空气凝滞,仿佛连时间在此地都放缓了脚步,变得粘稠而肃穆。
光线吝啬地从两盏蒙尘的、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中挤出,晕染出昏黄的光域,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这哪里是店铺?分明是一座书籍的陵寝,一座沉默的圣殿。
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由深色、纹理粗犷的老榆木打造,历经岁月摩挲,边角已磨出温润如玉的包浆,像沉默的巨人肋骨,支撑起这片知识的苍穹。
架上并非整齐码放,而是层层叠压、纵横交错,如同远古地层被蛮力挤压后的剖面。
泛黄的线装书毛边裸露,如同卷轴残片;褪色的蓝布函套包裹着厚重的典籍,其上题签墨色已淡;更有蒙尘的卷轴斜倚在角落,轴头温润,仿佛刚被某位先贤搁下。
各种形制、不同年代的书籍在此沉眠,堆积出一种令人屏息的、近乎神圣的丰饶。
地上亦是书的国度,用粗粝的麻绳捆扎,或用厚实的桑皮纸衬垫,形成一个个沉默的、微缩的文明丘冢。
最深处,一张同样饱经沧桑的宽大木桌后,坐着一位老者。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袍,身形清癯,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
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铜框圆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
一盏小小的、绿玻璃罩的豆油灯(仿古式样)在桌上投下摇曳的暖光,灯下摊开一部纸色如栗的册页,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拂过一行行竖排的墨迹,对来者恍若未觉。
孟屿踏入这片沉静,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如同朝圣者踏上圣地。
他松开大力的手,目光如虔诚的烛火,扫过那沉默的巨人书架。
指尖无意识地掠过那些书脊,触感各异:有的冰凉如青铜,那是函套的金属包角;有的温润如璞玉,那是楠木夹板的书板;有的粗糙如砂石,那是未经裁切的毛边纸本。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侧身避让着地上的书丘,身体几乎贴着那承载着千年重量的书架穿行。
大力并未紧随。她立于门口那片相对“开阔”的微光里,目光同样被这浩瀚的典籍之海吸引。
但她的视线很快落在孟屿身上——他微微仰首,目光锐利地穿透尘埃,扫过一排排沉睡的书脊,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者的肃穆。
她悄然取出相机,屏息凝神,镜头无声地对准那个在书山册海缝隙中跋涉、如同在时光长河里溯流而上的背影。
指尖轻触,微不可闻的“咔嚓”一声,融入这无边寂静,未激起一丝涟漪。
孟屿对此浑然未觉。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这片无垠的书海,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直觉牵引。
他在寻觅什么?或许是一种共鸣,一种被这沉静之地唤醒的、对某个失落时代、某段湮没回响的渴望。
骤然,他的脚步在一面靠墙的书架前凝固。
这书架比其他更显古拙,木色深沉如铁,纹理虬结如龙蟠,散发出一种历经无数寒暑的沉郁之气。
书架上层堆积的典籍几乎被尘埃封存,书名难辨。然而,他的目光却如磁石般,死死吸附在书架最底层,贴近冰冷地面的阴影深处。
那里没有散落的书册,只有几个用厚实的靛蓝粗布严密包裹、以玄色丝绦仔细捆扎的长方形包裹,如同供奉于神龛深处的圣物。
其中一个包裹的边角,许是丝绦经年松弛,靛蓝粗布微微掀开一线,露出内里一抹惊心动魄的深紫!
那深紫并非寻常染料的色泽,它厚重、内敛,仿佛沉淀了无数星辰的光辉与黑夜的深邃,在昏暗中幽幽流转,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仪与沧桑。
孟屿的心跳骤然停滞。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屈膝,单膝点地,如同向先贤行礼。
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开包裹上沉积的岁月之尘。触碰到那抹深紫的一角,冰凉而坚硬,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他尝试着,用指尖最细微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挤压着它的另一包裹,让那一线深紫暴露得更多。
终于,借着身后豆油灯那微弱却执着的光晕,他看清了那深紫色硬质封面(特制漆布)上,以纯金锤揲而成的、古朴庄重的篆体书名:
【皇明经世文编】
四个字,如同四枚烙印,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一瞬间,万籁俱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
孟屿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断绝。他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明末清初编纂的一部煌煌巨着,汇辑了有明一代关乎国计民生、典章制度、边防军政的奏疏、论议、书牍、策论,堪称明代历史的“活化石”,是研究那个风云激荡时代的第一手宝库。
他曾在王教授的书房见过影印本的残卷,那字里行间流淌的忧患意识与经世智慧,令他心驰神往,却憾于无缘得见真容。
坊间流传的翻刻本早已失真,他以为这承载着大明最后气魄的鸿篇巨制,其原始印本早已散佚于历史的烽烟……
竟……在此?!
指尖的颤抖愈发剧烈,他小心翼翼,如同触碰稀世易碎的琉璃,试图将那本被包裹挤压的巨册请出。
靛蓝粗布与玄色丝绦发出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前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书殿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后生,轻些。”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字正腔圆,用的是旧时官话的腔调。
孟屿浑身一震,猛地回首。
不知何时,那布袍老者已无声无息地立于他身后几步之遥。
他依旧佝偻着背,但浑浊的眼眸透过铜框镜片,此刻却锐利如电,直直地落在他……和他手下那抹深紫之上。
“此堆……”
老者声音沉缓,字字千钧,“乃数十年前,自一江南故家流散而出。多为前朝故物,蒙尘久矣。”他的目光扫过那惊鸿一瞥的《皇明经世文编》,“你……识得此物?”
孟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槌撞击夔鼓,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沙哑与激动:“是……晚生识得!此乃《皇明经世文编》!我华夏经世致用之学的煌煌巨典,晚生……梦寐以求!”
他用了“晚生”的自称,姿态谦卑至极。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镜片后微微转动,似乎在审视孟屿灵魂的成色,又像是在掂量那部沉睡巨着的分量。
他慢慢踱步过来,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掌控时间的从容。他亦屈膝蹲下——动作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庄严——枯瘦的手指如同抚弄琴弦,灵巧而郑重地解开了那玄色丝绦,一层层揭开那靛蓝粗布。
一部厚重得惊人的巨册显露出来!
深紫色的特制封面(细看之下,似为掺入金粉的漆布),边缘以錾刻云龙纹的紫铜包角加固。
封面正中,那四个纯金锤揲的篆书大字“皇明经世文编”,在豆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沉静而永恒的光辉。
书页侧缘已泛出深沉的栗色,那是时光与无数目光共同摩挲的印记。
老者双手托起这部巨册,如同托起一方传国玉玺。
他用袖中一方素白丝帕,极其珍重地拂去封面浮尘,动作带着千年传承的仪轨。
他翻开厚重的封面,内页是洁白坚韧的宣纸,墨色乌亮如漆,字迹方正端严,力透纸背,正是明末清初典型的馆阁体风骨。
“哦……是它。”
老者似乎终于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如同古钟余韵。
他缓缓合上书页,那深紫封面上的金字似乎也随之敛去锋芒,归于沉静。他将这承载着帝国余晖的巨册,郑重地递向孟屿。
“请吧。明珠蒙尘,终非所宜。此物……当遇识者。”
孟屿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以最恭敬的姿态,如同承接圣旨,双手接过这部沉甸甸的典籍。
书入手,那分量远超想象。
仿佛托起的不是纸张,而是一个王朝最后的精魂。
深紫的封面冰凉地烙印着他的掌心,纯金的篆字在昏光下流淌着无声的威仪。
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混合着崇敬、激动与近乎战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谢…谢前辈厚赐!晚生……晚生……”孟屿的声音哽咽了,深深躬下身去,无法成言。任何金钱的衡量,都是对这圣物的亵渎。
老者摆摆手,浑浊的目光却越过孟屿,落在了门口那片微光里。
大力正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青竹,清澈的眼眸映着灯火,如同古潭映月,沉静而纯粹。
“不必言谢。”老者慢悠悠地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笑意,“若言酬答……”
他枯瘦的手指遥遥一点大力,“便以此女眼中之光华,足矣。观之……令人心定神宁。”
孟屿浑身一震,顺着老者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大力。她正静静地望着这边,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那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埃。
一股比获得宝典更深的暖流,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感动,涌上心头。
他再次深深一躬,将这部承载着华夏智慧与气运的《皇明经世文编》如同最神圣的祭品般,小心地抱在胸前。
他转身,抱着这千钧之重,步履却异常沉稳,穿过狭窄的、如同时光隧道的书架通道,走向门口那束光,走向静静伫立的大力。
大力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转过身。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胸前那深紫鎏金的巨册上,清澈的眼眸瞬间亮起,那光芒并非狂喜,而是一种洞悉了历史厚重后的、深沉而纯粹的喜悦,如同暗夜中升起的启明星。
“寻到了?”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书殿中清越如磬,带着一种了然的宁静。
“嗯。”孟屿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书册的重量。
他微微侧身,让她能看清那纯金篆刻的书名:“《皇明经世文编》。它……竟真的还在。”
大力没有立刻去触碰。她只是微微垂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细细端详那深紫的封面,那纯金的篆字,那泛着岁月幽光的紫铜包角。她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诗。
“它在此,”她抬起头,直视孟屿眼中翻涌的激动与敬畏,声音平静而笃定,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只为等一个能读懂它心跳的人。”
孟屿的心防在这一句话面前彻底崩塌。
他看着她沉静眼眸中映着的、自己和那部巨典的影子,一股源自文明源头的洪流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伸出手臂,不是去护书,而是将眼前这个仿佛与历史长河同在的女孩,连同她身上不染尘埃的澄澈,一同紧紧拥入怀中。
手臂收得极紧,带着一种传承文明的珍重与找到精神归所的虔诚。
大力被他这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拥抱拥住,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脸颊轻轻贴在他厚实的衣襟上。
隔着布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那心跳的节奏,竟仿佛与怀中古籍所承载的历史脉搏隐隐相合。
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掌心落在他紧绷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理解。
狭窄的书店门口,昏黄的灯火下,两人静静相拥。
周围是沉睡千年的典籍,空气里弥漫着纸墨的沉檀之香与历史的悠远气息。
孟屿的下巴抵着大力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干净的清气与怀中巨着那浩瀚深邃的底蕴。
他闭上眼,感觉怀中的《皇明经世文编》如同一块深紫的镇国基石,而拥抱着的大力,则是照亮他通往历史幽径的永恒明灯。
过了许久,孟屿才微微松开手臂,但依旧环着大力的肩膀,仿佛守护着最珍贵的双璧。他低头,看着女孩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庄重,如同宣读一个古老的誓约:
“大力。”
“嗯?”
“归途之上,”他嘴角扬起一个无比郑重、又带着无尽温暖的弧度,“我为你……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