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吐着热气,苦涩的药香在营帐内弥漫。雪儿挽起的袖口沾了水渍,正拧干第三块帕子敷在破军额上。
“表姐......”破军瘫在榻上,一张俊脸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我这回真是......”话未说完又捂着肚子蜷成一团,“早不病晚不病,偏生在今日......岭南道的军功啊......”
雪儿指尖一挑,将帕子翻了个面儿,“急什么?只要留着命在......”她忽然噤声,帐外脚步声已至帘前。
“雪儿姑娘。”亲兵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比前两次更恭敬,“将军说,您要是再不过去,他只好亲自......”
“知道了。”雪儿打断道,“破军高热未退,离不得人。”
帐外沉默片刻,终于响起离去的脚步声。破军挣扎着支起身子,“表姐,你快去吧,我已经......”
“躺好。”雪儿一记眼刀飞来,顺手将药碗怼到他嘴边,“喝干净,一滴都不许剩。”
帐帘骤然被掀开,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浓郁酒香席卷而入。任冰高大的身影已然立在门口,玄色战袍上还沾染着未干的酒渍。
破军一个激灵就要起身行礼,却被任冰抬手制止,“不必多礼。”
他说着目光却直直落在雪儿身上,她正对着药炉出神,袅袅药烟模糊了她的轮廓。
“庆功宴少了主角怎么成?”任冰忽然矮下身来,带着酒气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伸手拨开雪儿肩头的青丝,声音柔得似初春融化的雪水,“若不是你孤身潜入敌营,那帮叛军怎会不战自溃?”
“怎么突然困得很!”柳破军见状一个翻身面朝里壁,鼾声大作,“这眼皮怎么自己就合上了......”
药炉“噗”地爆出个火星,溅在任冰未卸的护腕上。
雪儿俯身向炉底添了两把松柴,火舌“噼啪”一声窜了上来,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将军说笑了,布局的是您,定策的是军师,我不过恰巧会些拳脚功夫罢了。”
任冰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银针扎中了穴位。他熟悉雪儿唤他\"将军\"的每一种语调——或嗔怪时拖长的尾音,或玩笑时上扬的眉眼,甚至情动时带着颤音的轻唤。
可此刻这两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却冷得像塞外的铁衣,硬生生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冰墙。
破军的鼾声突然打了个旋儿,又急急接上,在突然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任冰忽然低笑出声,他双手合拢,将雪儿沾着药香的手牢牢裹住,拇指在她虎口处轻轻摩挲,“雪儿何必自谦,今日战场之上,你那一手‘飞云腾渡’的功夫,可是让全军将士都看直了眼呢,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给你敬酒。”
“破军误食毒菌,再拖会伤根本。”雪儿望向榻上“熟睡”的少年,手腕一转便从任冰掌中挣脱,“将军请回吧。”
任冰却突然探身,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就一杯,”他声音放得极软,带着恳求的意味,“我让秦军医亲自守着,再调一队亲兵在外候着,好不好?”
“不必了,”雪儿再次垂眸,看着药炉下跳动的火苗,“这药的火候,旁人掌握不好。何况......这等觥筹交错的场合,本就不适合我......”
话未说完,任冰突地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搁在案上,“南诏进贡的暖玉,给他暖胃。”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远,柳破军这才缓缓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他撑着手肘勉强坐起,“表姐,我都听说了,你有两个朋友折在了战场上,可这......”
窗外传来隐约的鼓乐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柳破军轻咳一声,继续道,“可今日这庆功宴,对姐夫而言非比寻常。三军将士都看着呢,他这个主帅三番五次来请,你却当众驳他面子,换了是我,怕也是要恼的。”
雪儿猛地抬头,眼底泛起一层薄红,“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她声音很轻,却像是绷紧的弓弦,“我只是替他们惋惜,她二人失散多年,好不容易重逢,却......”后半句话哽在喉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表弟知道你难过,可.......”柳破军正欲再劝,却被雪儿抬手止住,“别说了。”她霍然起身,径直朝中军帐方向走去。
柳破军望着她的背影,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摇头轻叹,“唉,你俩啊,离了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中军大帐的帘幕半卷,里头觥筹交错的光景一览无余。任冰端坐主位,玄色锦袍衬得他眉目如画,正被十余名将领团团围住。
“将军这招实在高明!”李肃醉眼朦胧,酒水溅湿了衣袖,“那小子自以为挟持了将军,哪知城楼上早埋伏了我们的人......”
雪儿呼吸一滞,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任冰侧脸忽明忽暗,他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盏,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帐内突然爆发出哄笑,参军凑近敬酒,谄笑的脸上堆满皱纹,“将军胆识过人,棋行险着,不仅除了心腹大患,还让那小子心甘情愿赴死!”
任冰举杯的手悬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涟漪。烛火映照下,雪儿看清了他眼底尚未敛尽的笑意,她从未见过的样子——那是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凉薄。
帐外亲兵见雪儿怔立不动,忙躬身掀起帐帘,“雪儿姑娘,请......”
话音未落,任冰手中青玉酒盏“啪”地一声扣在案上,他倏然抬眸,隔着晃动的烛火与缭绕的酒气,正对上帐外雪儿那张血色尽褪的脸。
四目相接的瞬间,满帐的欢声笑语仿佛都被抽离。任冰嘴角的笑意骤然凝固,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他霍然起身,酒案被带得摇晃,琼浆洒了满桌。
“雪儿......”他这一声唤得极轻,却像一柄利刃,生生劈开了满帐的喧嚣。众将领举着酒盏面面相觑,帐内霎时鸦雀无声。参军谄笑还僵在脸上,手中的酒樽“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雪儿已转身离去,素色裙裾在夜风中翻飞,像一只折翼的蝶。任冰顾不得满帐惊诧的目光,大步追了出去。
“你听我解释!”他长臂一伸扣住她的皓腕,素来沉稳的嗓音此刻竟带着几分颤抖,“事情绝非你所想......”
雪儿缓缓回首,清冷的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辉,却照不进那双凝结着千年寒霜的眼眸,“是我将归舟引荐给你的......”她不由地摇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凄绝的笑,“这么说,是我亲手将他推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