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鑫伤得很重,虽然只是外伤,行刑的人里也有尹决明的人,他们知道杜鑫与尹决明交好,自然不会真的把杜鑫往死里打。
但旁边有金吾卫盯着,他们就算要作假也不能太明显。
廷杖这个活是有技巧的,怎么让人打碎了骨头外边却看不出来,怎么让人皮开肉绽却不伤筋动骨。
杜鑫有他们放水,显然便是后者。
只是杜鑫到底只是个文人,又从不曾习武,这样皮开肉绽的三十廷杖也够他受的了。
“杜大人瞧着伤得不轻,正好我府上有上好的金疮药。”慕容烨走上前,看到地上晕开的血滴,微微皱眉。
“多谢业王,但不必了,下官府上的药也不差。”祝允轻冷眸扫了他一眼,将杜鑫往怀里拢了拢,随即绕开慕容烨抱着杜鑫上了马车。
跟在后面出来的严正与徐闻遇向慕容烨行了礼,但也没心情闲话,他们得赶紧回去找大夫给杜鑫看伤。
车轮碾过宫道,发出沉闷的声响,慕容烨立在原地,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道转角,脸上的温和慢慢凝成一丝冷冽。
“王爷。”
元宝早早就看到了出来的慕容烨,他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了慕容烨跟前。
那袭紫色蟒袍被风拧成猎猎的旗,蟒纹在翻卷间似要从衣服的束缚里破壁而出。
往日里那双总含着几分温和的眉眼,此刻被风眯成冷锐的线,眉骨在阴影里削出凌厉的棱角,倒像是把蒙尘的玉刀,终于被血磨出了寒气。
尹世子的事,到底是剜了王爷心头一块肉。
元宝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尹世子出事,他家王爷就转了性子,如今也开始经营起权势,也不知是好是坏。
“王爷,快要下雨了,回吧!”
*
皇宫后花园湖心亭
湖心亭的檐角垂着铜铃,风过时叮咚声混着鱼群扑腾的水声,在暮色里织成张绵密的网。
李太后从金嬷嬷捧着的白瓷罐里抓了一小撮鱼食丢进湖水,很快便有一群红白相间的鲤鱼从水下游来争夺抢食。
红白鲤鱼翻起的鳞光映在她鎏金镶玉的护甲上,明明灭灭,像极了朝堂之上那些明暗交迭的欲望。
孙有权垂首侍立在亭柱旁,蟒纹玉带被廊下光影切成明暗两段,他将早朝发生的事同李太后讲了一遍。
李太后神色未变,投鱼食的动作也未曾停顿半分,直到鱼儿吃饱散去,她这才回身坐到了石桌旁。
她接过金嬷嬷递来的手帕仔细擦着指尖,面上看不出喜怒地说道,“皇帝如今坐上那个位置久了,倒是越发有皇帝威严。”
孙有权没吭声,便听李太后又说道,“丞相说得不错,那件事还得尽快办了,他现在便开始揽权,若让他把尹家军握在了手里……”
话音未落,一条尺长的红鲤猛地跃出水面,尾鳍扫起的水花溅在汉白玉栏杆上,碎成几点银星。
孙有权眼角微动,见太后望着那尾鲤鱼的眼神,竟比那湖波中泛起的冷光还要冷冽。
“那便听丞相的,早些动手。”太后将帕子丢进金嬷嬷捧着的珐琅盒。
“那臣回去就给那边传信。”
“嗯。”李太后轻飘飘应了声,她指尖敲了敲石桌,翡翠护甲与青石相击,发出冷硬的声响,“那沈浪是沈正海的儿子,沈正海又是尹家的家臣,虽说早些年沈浪与沈家断绝关系闹得人尽皆知,但也未必不是做给旁人看的。”
说到此,李太后嗤笑了一声,“皇帝竟然把他当做心腹,真是疯了!”
孙有权没做评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可要找人半路劫杀?”
李太后端着金嬷嬷送过来的茶盏,轻飘飘说道,“留着总归是个隐患,让那边做干净点,哀家不想再听到失踪这两个字。”
“是,那臣告退了。”
“去吧。”太后挥了挥手,铜铃声又响起来,惊飞了停在亭角的灰雀。
孙有权倒退着走出湖心亭,靴底踩过潮湿的青石板,感觉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顺着九曲桥一直追到宫墙转角。
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孙有权出宫,正在宫道上遇见了奉命前去明理堂的沈浪。
“丞相这是从后花园出来?”沈浪顺着孙有权来时路向他身后看去,长长的宫道消失在拐角。
“太后娘娘前些日子得了一批上好锦缎,又听闻舍弟要去江南便托本相让舍弟帮忙给江南李家送去。”孙有权面上带着笑,“倒是沈都督,哦不,如今该是沈将军了,这般匆匆进宫,可是去见陛下。”
“正是。”沈浪简言意骇,孙有权也不欲与他多说,笑道,“那就不耽误沈将军了,告辞。”
沈浪抱拳,“丞相慢走。”
孙有权转身,面上笑容尽收,眸中闪过一道杀意,沈浪啊沈浪,你可知自己的人头,此刻已被标上了价?
*
慕容烨回了业王府,前脚刚进屋,后脚天边便炸起一道惊雷,乌云低垂压着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整座王府裹进了湿漉漉的暗色里。
“今儿什么日子了?”他随手将镶玉朝笏递给元宝,玄色靴底在青砖上碾出几星水痕。
元宝弓着身替他解下绣着蟒纹的朝服,换上了更为舒适轻便的常服。
“再有几日五月就过半了王爷。”
“马上就要六月了……”慕容烨推开窗,飓风带着雨丝灌了进来,慕容烨周身的气压陡然沉了下去。
他立在雕花窗前,披散的发丝飞扬,墨色衣摆也被穿堂风掀起一角。
那双漆黑的双眸此刻漫上了化不开的悲戚。
檐雨如瀑,砸在庭院的芭蕉叶上咚咚作响,闷锤般砸在他的胸腔。
“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传回来吗?”慕容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那是块触手生凉的和田墨玉。
元宝腰杆弯了下去,他不敢看慕容烨泛红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焦虑像窗外暴雨之上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暂时还没有。”
简短的几个字,却是将慕容烨的生气抽走了一半。
“马上半年之期就要到了。”慕容烨指尖微颤,声音发哑,“上次他离开时只带了半年的药……”
半年之期一到,若人还没找回来,凝血蛊毒发作。
凝血蛊——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每次想起都刺得他心口发疼。
若不及时服药,凝血蛊发作,血液凝固经脉寸断的疼痛还是其次,他最担心的是尹风会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中致死。
“呲啦”一声巨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雨幕,将慕容烨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望着窗外雨幕中飘摇的枝叶,那点脆弱的枝条在狂风骤雨里挣扎,像极了他此刻抓不住的希望。
雷声在天际滚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他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正泛起细密的抽痛,不是制药取血的伤痛,是比疼痛更磨人的恐慌。
“子阔哥哥……”慕容烨神色悲戚,唇瓣微动,无声的呼唤消散在雨声里。
你一定还活着的,对吗?
我会找到你的,你一定要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