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着丰盛饭菜。
这几年,年年都是如此,没什么愁人的事,过年喜气洋洋。
叶真说:“徐姨烧这么多菜啊,太辛苦你了。”
“哪里辛苦,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就高兴,”徐桂芳笑容满面,“诶,叶真啊,那个鸡汤补等下多喝点。”
“好,我保证多喝两碗!”
一桌人坐下,许思和姗姗坐在一处两人低头说话,无非就是吐槽吐槽二哥,八卦八卦她俩啥进度了,彭姗姗抓着她要听许向阳糗事。
许向阳拿两人都没办法,眼神频频示意小妹别往外漏了。
桌底下放着火盆,堂屋里很暖和。
棉衣外套都脱了,大家大多穿着毛衣,红色橙色还有绿色,粗线织的毛衣厚实又保暖。
姚荟拉徐桂芳坐下来,“桂芳你别忙活哩,来来来坐我边上,还张罗啥啊吃都吃不完哩。”
“不忙了不忙了,里头还蒸着两个菜,这里吃完等下再往外端。”
徐桂芳摘了围裙坐下来。
陈德清隔着姚荟侧头说,“辛苦亲家母了。”
“不会不会,阿荟都帮我一起哩,还有我儿媳妇,没啥辛苦的,陈书记等会儿多吃点。”
“好好好。”
儿女满堂,如此这般热闹,她心头只有高兴。
桌上成双成对,男人各自照顾自家媳妇,感情甜如蜜。
……
而此时闫家,却是黑灯瞎火空无一人。
时隔三年,闫振华终于松口带闫格和闫俏俏去见文澜姿。
宁城是个沿海小城,离沪市几个小时的车程,不远不近。
文澜姿就住在宁城靠近海边的一处精神病院,说是精神病院,实则文澜姿也不跟其他人接触,有独立的房间,只是有人看管出不来。
她是真疯了。
终日喃喃自语,莫名其妙低笑,大冬天光着脚在屋子里乱跑。
照顾她的人经常被吓得不轻。
直到去年闫振华把她接出来安置在一个小院里。
毕竟她是闫格和闫俏俏的亲生母亲。
真把他们生母关在精神病院一辈子,俩孩子心中难忍。
车一路往宁城去。
闫格开车,闫俏俏坐在副驾,闫振华在后座闭目养神都没说话。
三年时间,闫俏俏已经成熟很多,考了个大学,不算最好但凭闫家的实力她能安心读书已经足够。
能见到母亲,闫俏俏心里十分复杂。
这几年她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母亲不在闫家,外人看来她这个闫家的女儿就不值钱了,时常有人对着她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诚如闫格所说,当初在这个处境的人是姚姨。
闫俏俏换位思考,那会儿姚阿姨不住在闫家,外人笑她拿不住丈夫的心,让小三登堂入室。
那些嘲讽和笑话,只会比自己的更难熬。
所以她明白,无论如何,母亲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是错的。
赵文章的事她也做错了,但也许那时一切都太混乱,母亲被父亲对姚姨的态度逼疯,又有赵蕊怂恿才会到那一步。
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妈,除了这件事几十年来一直很疼自己。
所以闫俏俏不可能不认她,但也无法真心原谅说自己不介意。
窗外景色后退,冬日萧条。
一路是光秃秃的枝丫。
闫俏俏叹了口气,仍是期待见到母亲。
几人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院子不大不小,有栋二层小楼,很清静。
文澜姿就住在一楼卧室,两个保姆,一个在做饭,一个寸步不离陪着她。
闫振华来的事提前交代过,保姆也跟文澜姿讲过。
但几人出现在家里时,文澜姿什么反应都没。
她就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穿着真丝睡衣,披头散发趴那看外头的树。
脚上穿着袜子不穿鞋,袜子歪歪扭扭的,八成是保姆没办法强行给她套上的。
闫俏俏眼眶红了。
她从小到大,从没和母亲分开过这么多年。
更没看过她这副模样。
她以前很爱美,头发爱盘着脸上要化妆,要喷香水,每天精心打扮。
旁边的闫格皱着眉头没吭声。
唯独闫振华几个月会来一趟,见惯不怪了。
“妈妈……”闫俏俏喊。
文澜姿回头,眼睛扫了她一眼,看了看。
然后又回过头去没响。
闫俏俏声音卡在喉咙里,求助地看向弟弟,闫格叹了口气。
闫振华说:“她不一定认识你们。”
当初到了精神病院,文澜姿就天天撒泼发疯,后来是静下来了,但就成了这副模样。
闫俏俏眼泪漫上来。
闫格拍拍她肩,“二姐,别难过,可能住几天妈就认出我们了。”
几人就这么住了下来。
文澜姿反正就那样。
有时候吃着吃着饭就要出去浇花、抓鸟,有时候也会讲话,讲些她们听不懂的。
但大多时候都当他们几人是空气,自顾自发呆。
看着她如此,闫振华无动于衷。
交代保姆几句就上了二楼,坐在书房椅子上。
他沉默不响,闭眼陷入沉思。
闫家如今妻离子散是对他的惩罚,而文澜姿这样也是她该受的。
他自问这些年,对文澜姿极好。
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闫家的钞票她也花不完,平常她围在自己身边温柔小意,却不想心中也是惦记着闫家的一切。
不知足。
那就落不到好。
思绪往前追溯,回到港市那一年。
那时候是怎么和文澜姿搭上的,错误的第一步,闫振华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那时候他正经历人生的低谷。
闫家出事,他去到港市一个人打拼,在港市那地界毫无地位可言。
被排挤,被看不起是常有的事,但落在他这样一个自小衣食无忧的人身上着实落差极大。
自尊和不甘彻夜折磨着他。
然后姚荟带着闫峥到港市了。
看到她的一瞬,有感动有思念,但闫振华现在回头想,藏在那些情绪下的感受是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虚荣感。
一个女人,为了他。
为了已落魄的他背井离乡,在海上飘了十几天就为了他闫振华。
而且是姚荟这样的女人。
漂亮、傲气,往那一站夺人目光。
可她却只为自己而来。
一开始,闫振华满心欢喜,暗自发誓要好好对待妻儿。
可现实的境况并未那么快扭转,闫振华想打开港市的局面仍旧艰难。
姚荟和儿子到身边的那点喜悦很快被冲淡。
偏偏姚荟是不服输的性子,她拿出带来的所有家当,包括父母给自己留下的嫁妆,又去联系了乔家帮忙。
她说:“事在人为。”
没有什么是干不成的。
她开始去结交一些港市的太太,教她们如何保养如何保持身材。
一来二去,也是有了不少机会。
凭着姣好的身段,优秀的舞技,在许多场合大放异彩,艳惊四座。
人们渐渐晓得,从沪市来的闫振华有个优秀的太太,长袖善舞,舞艺卓绝。
而在圈子里混到脸熟后,又有了乔家的援手。
闫振华终于在港市开出第一家小百货,日子迎来了转机。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沪市的闫家和港市的小百货,落差太大。
他应酬不断,憋闷烦躁,回家却见姚荟打扮得漂亮出门,再想起应酬时桌上的人总会问起他的太太如何如何,说请她跳舞表演。
说这些话的人,有真的、有假的、有调侃的、有等着看笑话的,总归让人不舒坦。
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闫振华忍不住了,拉着面孔说:“每天这么出门做什么,在家待着。”
姚荟正弯腰穿皮鞋,闻言瞥了他一眼,“出门干啥,你应酬我还不是去应酬,刘太太讲有批丝巾放我们百货卖哩。”
她能谈成的生意不算大,但也于百货有益处。
“去完了我还得到承邦那边一趟,讲讲进货的事……”
话没落地,“砰——”的一声,玻璃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姚荟吓一跳,瞪眼说:“干啥啊振华?”
“我晓得,如今生活不够好,没在沪市舒坦,你想过好日子所以到处张罗,我闫振华没本事,什么都得靠你。”
姚荟有点搞不拎清,这都哪跟哪。
这辰光,她还爱着闫振华,心疼他应酬,心疼他辛苦奔波,耐下性子说:“讲得哪里话,我什么日子不能过,在沪市咱不还是住在大院里过小日子,我张罗这些还不是因为你想要闯出一片天。”
“那也用不着你去,女人待在家里就好了,”闫振华丢下这句话。
姚荟愣在那里,“嫌我抛头露面了?我一个上台跳舞表演的这有什么,今朝丝巾那生意谈好了,我得过去。”
这是第一次,两人之间的矛盾出现端倪。
再然后,闫振华的借着应酬越来越迟回家,姚荟要顾着孩子,顾着百货,还要去谈事,对闫振华也越来越看不懂。
两人之间开始频繁吵架,姚荟要他早些回家,要他多关心孩子。
他说姚荟这么本事就自己去。
总归平日里再小的事都能大吵一架。
彼时的文澜姿是百货里的一个小售货员,对她来说能进百货上班已经是很好的事,而得到这份工作是姚荟帮了她。
她心怀感激,也十分羡慕姚荟,姚荟的美不只是脸蛋美,更是多年跳舞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和优雅,谁见了都难移开目光。
谈生意也厉害,那些太太来找她买化妆品,买衣服,嘴皮子动动就卖出去了。
更不用说还有那样的儿子和丈夫。
文澜姿时常想,要是她的就好了。
再后来,在百货待久了,文澜姿看出些名堂,觉得姚荟和闫老板两人也不如看到的那样好。
某次,闫老板好像是给姚荟姐买了条手链,被姚荟姐丢出来了。
闫老板随手就给了她。
那条手链漂亮得不行,一下让文澜姿生出了别的心思。
两人感情反正都不好,干啥还不离婚,她要是姚荟肯定对闫老板嘘寒问暖,好得不得了。
文澜姿开始在各种场合接触闫振华。
还真让她找到了机会。
在闫振华应酬喝醉回来时,如愿发生了关系。
那天在床上,闫振华满嘴都叫着阿荟、小荟,文澜姿也不介意,心里满是得到这男人的快活。
再后来的事,便颠覆了整个家庭。
文澜姿怀孕了,躲到大了肚子跑回来要闫振华负责。
跪着求姚荟打她骂她。
姚荟震惊、失望、伤心欲绝,但她那样的人,傲气得不能再傲气。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坚决不肯原谅闫振华。
但她为之抛弃一切的爱情也土崩瓦解,一道瓦解的还有她的生活。
她沉溺在痛苦和伤心里,变得歇斯底里。
“闫振华,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闫振华,你让我恶心,让我看到就想吐。”
“你真脏,脏得要命。”
“……”
一句句含泪的控诉仿佛还在耳边,闫振华陡然睁开双眼。
浑浊苍老的眼睛通红一片。
那时的姚荟还会指责他,骂他。
而如今,她同陈德清组成家庭,每次遇见连一个眼神都不会给自己。
那明明是跟他相爱多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
曾几何时,他为自己能娶到姚荟而彻夜高兴,因为她生育而担心着急。
可最后的最后,他们俩成了这般没有关系的人。
闫振华吐出一口气,点支雪茄放在嘴边。
窗外又下起了雪。
沪市今年雪也十分大,姚家有苗苗和芽芽,孩子多热闹。
听说陈德清那养女也要生孩子了。
他们的热闹……
原本该属于他的。
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那个家。
往后余生,也只会在痛苦和后悔中孤独终老。
而文澜姿,终究不是她。
既然已经疯了,那就疯着吧。
唯独膝下还有儿女聊以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