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滂,埋葬一切不该存在的声音。
东方云梦抬起手来,任凭雨水积攒在她的掌心。良久,她缓缓倾斜,看着雨水如丝,一线线地滑落,不知为何,有一股痛心。
她摇摇头,想借此释怀,但雨水太烈,流尽一抔,又有一抔,掌心的雨水始终不曾真正流干,就像她摆荡不歇的内心,无论如何也没有稍刻平缓。
或许只有真正放晴的时候才会有彻底的宁静,可心中的黑雨何时才会停歇?
抱着这样的疑问,东方云梦往前看去,曾经心心念念的身影正一步一步消失在雨幕深处。终于,她选择什么也不说, 迈上回去的路,将一尽嘱托和祈盼抛之脑后。
李之罔来不及顾及她,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忽得,他停下步来,冷声道,“出来吧。”
出乎他的预料,埋伏在侧的竟是他的同僚——神教秘卫。
李之罔有些不明所以,抱着疑惑道,“诸位不去忙活要事,专门在这儿等我?”
此次行动的首领朱篙应道,“神教怀疑你有串通士族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之罔恍然大悟,明白这些人不是突然出现,多半是一直跟在后头,还见到了他与东方云梦的会面,他沉浸于内,才没有注意到。
但他丝毫不在意对方口中的诬陷,淡淡道,“我跟你们走。”
朱篙有些意外,走上前来,拿出捆绳子道,“大家都是同僚,不该这么粗鲁,但规矩就是规矩,有些事儿还是得办。”
李之罔苦涩一笑,“我现在就一条手了,这也要捆我?放心,我才不会串通士族,我跟你们走便是。”
朱篙见此,也就没说什么,只让人散开,注意四处,带着李之罔往回走。
回到永眠神教,他便被关进一个陌生的房间,剑也被收走,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限制,但其实哪儿也去不了。
昏暗的烛火闪烁,似乎在辉映他的命运如何。
长久的等待之后,关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一个熟人走进来。
郑机将灯芯剪断,以使烛火更盛,才坐下来。最开始他并没有说话,酝酿一阵才道,“溯命,你应该知道你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吧。”
李之罔点点头,“他们怀疑我串通士族,但我相信郑头会给我一个公道。”
“当然,神教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忠诚之士,若你问心无愧,自然无所谓被调查。”郑机说着,掏出一份很明显是情报的小册子,补充道,“神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神教的虫豸。”
“嗯。”李之罔平淡道,“郑头要问什么便问好了。”
郑机摊开册子,随即道,“根据下面人收集得来,自从东方士族的庶女‘渊鲸’东方云梦出现在止风城后,你便驱车多次赶往‘知珲’东方见的府邸,如今正是东方云梦的暂住地,今夜更在宁山湖北部的山林小道私会,对于这一些,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之罔回应道,“我记得初来神教时,宰父恙大人便调查过我的过往,郑头应该也是知晓的,我与东方云梦早几年便已熟识,朋友相见合情合理。况且当时我被端木氏偷袭以致骨裂,她也曾来神教照顾我,非有串通之嫌,只是朋友间的互助而已。”
“正是如此,所以我在听闻有人怀疑你串通东方士族时才制止了即刻诛杀令,而是想与你聊一聊。现在,我想知道,今夜你与东方云梦聊了些什么。”
李之罔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说过什么,虽然才过去不过数个时辰,但这并非他不愿说出的原因。东方云梦曾占据了他心灵一角,他不会下贱到将二人的谈话公之于众。
故此,他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不瞒郑头,我与她见面并没有聊什么,事实上见面时间很短,仅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
谁料郑机一反往常稳重常态,提大声量道,“我问你什么,你说便是,再这般讳莫如深,我只能认为你已串通东方士族。”
李之罔本就心情不畅,这般更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冷淡道,“这是我能说的极限,再多问,也只有这么多。我觉得郑头还是多将心思放在对付士族上,没必要在我这儿找凭空罪责。”
“你在教我做事?!”郑机大怒,一掌拍在桌上,喝道,“我且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今日你与东方云梦会面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李之罔干脆不想回话,埋下头去,再不管。
郑机再猛拍木桌,冷笑一声,“你不说,我有得是法子让你说出来!”
说罢,他嘴中喷出口淡黄色烟气,而李之罔根本没反应,不多时就感觉身子瘫软,连半分力都提不起来。
恍惚间,李之罔看见许多熟人从他眼前飘过,皆如鬼魅般。过往的人在他视野中打转,不经意间钻进他眼珠子里,下一刻又爬出来,分裂为数十个相同的人,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忽然,他感觉身子一激灵,清醒过来。
李之罔抬起头,发现面前坐着两个秘卫的人,其中一个正将手中木瓢放下,另一个则死死盯着他,没有半分表情。他发现自己失神的这一段时间变化许多,先是被捆了起来,然后像是被下了药般浑身无力,更连郑机都不见,换成另两个人。
这便是郑机说的方法?他不禁想到。
李之罔没有心情说话,对面相坐的人也没有,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虚耗光阴。
但他本来就有伤在身,只接受了简单的包扎,更被郑机烟气喷到,所谓的意志力很快就荡然无存,向昏沉深渊滑去。
又一激灵,李之罔再次感觉到脸上被泼了瓢水,没办法地清醒过来。
秘卫仍然不说话,只死死盯着他,似乎他们的职责只是在他即将昏睡时把他叫醒。
李之罔曾听过训练烈鹰的方法,叫做熬鹰,通过不让烈鹰睡觉,逐渐消磨其野性,最终使其听从主人的使唤。
现在看来,他就是那只鹰。
李之罔有一股本能的抗拒,但抵不过现实的无情,尽管一直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没一过会儿就无可避免地消沉下去,然后迎来不知是多少次的一瓢泼面冷水。
恍惚间,他想到了齐暮,想到了她曾经十数年不眠的时光。
直到此刻,他才切身明白,所谓的不眠是一种多么严酷的责罚,而齐暮能够坚持下来,又花费了多大的力气,凝结了多么强大的意志。
只是,他做不到。
在不知被强行泼醒多少次后,他终于彻底崩溃,提起最后一口气道,“我...要见...郑机...”
很快,郑机便出现,脸上带着笑意,对于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
“如果是受恩惠者的话,数日不眠并不算多么难,但在我的还稚圣叹下,你已暂时变为普通人,还能坚持这么些时间,确实有非凡之处。”
李之罔抬起头来,朦胧间只能看到一团黑影,问道,“几...日了?”
“六日,你很坚强。但再强大的意志也抵不过摧残,你愿意坦白实属正常,不用愧疚。”
“坦白?”李之罔直起脖子来,冷笑一声,“我叫你来,只是...想给你...说一句,去你妈的!”
郑机面色由喜转暗,低喝道,“好小子,这般时候都要逞强,你果然该死!”
在将想说出来的话终于发泄后,李之罔感觉一阵顺畅,就连脱体而去的神智也回来稍许,直言不讳道,“你知道我没有串通士族,找这么多借口只是想合法地杀死我罢了。”
郑机略有诧异,走上前来,扒拉开李之罔的眼帘,确信他已时日无多,舒缓口气,淡淡道,“有情报显示,东方士族已准备与端木氏联合,你串通一事并非全是构陷,这是我要杀你的一部分原因。”
“那另一部分原因是什么?”
郑机像是想到什么般,面色变得扭曲起来,恨恨道,“看在你要死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来到止风之前,我曾认为自己是圣女大人唯一的倚仗,我既是她的剑,也是她的盾,我为她扫清灾祸,也为她劈开前路,本来是如此的。但你出现后不同了,圣女大人青睐你、信任你,不但多次召见你,还让你做她外出时的贴身护卫,你从来没有付出过什么,就能得到这样的殊荣,而这本该是我的荣耀!我不得不杀了你,重新找回属于我的一切!”
李之罔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前郑机对他多有冷淡,几乎不给他安排任何事做,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原因所在。
但他已不想再去争辩什么,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以最后的力气诅咒道,“即便杀了我,虞美人也不会如你所愿,你将被自己的罪恶折磨,余生没有半分安生。”
郑机勃然大怒,抬起手来便要按下,忽得止住,阴邪笑道,“东方氏与端木氏联合的事已是板上钉钉,你死了没人会怪在我头上,只会说我秉公执法。放心,我会让你自然死去,可不会污了我的手。”
话音刚毕,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