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香港的天空堆叠着大朵蓬松的积云,阳光时而被遮挡,时而慷慨地倾泻而下,在旺角喧嚣的街道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琴行的玻璃门被推开,带响了贝壳风铃。
素世正俯身整理着琴架上一排排尤克里里,闻声抬头,便看见无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连帽外套,拉链拉到下颌,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
但与往日不同,他手中没有提贝斯琴箱,而是拿着三本包装精美的书。
阳光透过门框,在他肩头勾勒出一道短暂的金边,随即又被移动的云层吞没。
“早,素世。”
无名的声音低沉如常,脚步无声地走近。
他将手中的书轻轻放在长崎素世身旁那张铺着米白色亚麻桌布的小圆桌上。
素世的目光落在书上。
最上面两本是崭新的硬壳精装书,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简洁有力的烫金英文书名——
《Kafka on the Shore》(海边的卡夫卡)和《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
书的塑封被小心地拆开过,边角平整,显然是阅读者极其爱惜。
压在它们下面的,正是她昨天借给他的那本旧文库本《山之音》。
“看完了?”
素世拿起《山之音》,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边缘,感受到书页间残留的一丝属于无名的、混合着淡淡硝烟和金属气息的冷冽感。
她抬眼看向无名。
无名微微颔首,兜帽下的阴影里,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嗯。”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目光转向那两本精装书,“这个……给你的。”
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
长崎素世的心微微一跳。
她拿起《海边的卡夫卡》,沉甸甸的质感,村上春树。
她又拿起《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这两本书……绝非随意挑选。
《海边的卡夫卡》中那个逃离父亲诅咒、在奇异世界寻找自我的少年田村卡夫卡;《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个执着于重塑过去、追逐虚幻绿光的盖茨比……
无名想借这两本书告诉她什么?
是对她昨日关于“牺牲自我”困惑的回应?
是对她过往身份与现在挣扎的某种隐喻?
抑或……是更深层次的、属于他自己的共鸣?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名平静外表下那份无声的、带着笨拙却无比用心的“意有所指”。
一股暖流悄然滑过心间,带着一丝微妙的悸动。
“谢谢。”
素世将两本书抱在胸前,如同捧着珍贵的礼物,脸上绽开一个温婉而真挚的笑容,阳光恰好透过云层缝隙洒落,在她米白色的棉质连衣裙上跳跃,“我很喜欢。尤其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她特意强调了书名,眼神里带着探究的笑意,仿佛在说:
我懂你的意思。
无名兜帽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
他没有接话,只是转身走向他惯常练习的位置,拿起了靠在墙边的深蓝色贝斯。
“开始?”
他简短地问。
素世了然地点点头,将三本书珍重地放在小圆桌的一角,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
“好。今天继续《fortably Numb》的solo部分,重点练习后面那段需要快速击勾弦的过渡……”
琴弦的低沉嗡鸣再次在琴行里流淌开来。
无名的手指在琴颈上快速移动、击打、勾弦,动作虽然依旧带着刺客特有的精准利落,却比之前流畅了太多。
素世坐在一旁,专注地听着,偶尔出声指点。
伯爵红茶的香气在空气中袅袅弥漫,混合着旧书页和松木的气息。
窗外的云朵缓缓移动,光影在室内流转。
两本精装书静静地躺在桌角,如同两个沉默的见证者,也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看似如常的教与学中,漾开了无声的涟漪。
课程在一种比以往更加专注、却也隐隐流动着某种心照不宣氛围的状态下进行。
时间悄然流逝,当无名终于将那段复杂的击勾弦段落弹奏得连贯而富有弹性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旺角的霓虹如同被点燃的火焰,将渐沉的暮色彻底驱逐,将街道渲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彩色河流。
“很棒。”
素世由衷地赞叹,看着无名放下贝斯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霓虹光影下闪烁。
“今天……就到这里?”
无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离开。
他沉默了几秒,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在琴行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窗外那片沸腾的夜色上。
“出去走走?”
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询问,也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肯定。
这主动的提议,对他而言已是破天荒。
素世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开笑意,如同投入星光的深潭。
“好啊。”
她欣然应允。
两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默契地汇入旺角夜晚汹涌的人潮。
长崎素世换上了一双舒适的平底鞋。
无名依旧沉默地走在她的外侧,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将她与拥挤的人流隔开。
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
小贩声嘶力竭的吆喝、震耳欲聋的店铺音乐、双层巴士沉重的喘息、游客兴奋的谈笑……
各种声音、气味、炫目的霓虹光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属于香港夜生活的洪流。
他们穿过售卖廉价电子产品的喧闹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塑胶和焊锡的气味;
拐进飘荡着浓郁咖喱鱼蛋和鸡蛋仔甜香的夜市食街,在摩肩接踵中感受着食物的烟火气;
又漫无目的地逛进一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型连锁书店。
无名对琳琅满目的书籍兴趣缺缺,只是沉默地跟在长崎素世身后,像一个忠诚的影子。
素世则饶有兴致地在书架间流连,指尖拂过各种书籍的脊背,偶尔拿起一本翻看。
在文学区,她驻足良久,目光扫过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夏目漱石……
那些熟悉的日文名字,如同来自遥远故乡的低语。
她最终什么也没买,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无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兜帽下的眼神深邃难辨。
他们又逛进一家售卖各种新奇小玩意的精品店。
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管、造型怪异的玩偶、散发着廉价香氛的饰品……
素世被一个做成复古黑胶唱片机造型的八音盒吸引了目光,轻轻拧动发条,叮叮咚咚的《月亮河》旋律流淌出来,带着一丝怀旧的忧伤。
她拿起一个做成小提琴形状的钥匙扣,金属的琴身泛着冷光。
她下意识地看向无名。
无名站在几步外,目光似乎也被那个钥匙扣吸引。
他沉默地走过来,拿起旁边一个做成贝斯形状的同款钥匙扣,粗犷的线条,深蓝色的涂装。
“这个。”
他将贝斯钥匙扣递给长崎素世,声音低沉。
素世看着手中精致的小提琴钥匙扣,又看看无名递过来的、线条硬朗的贝斯钥匙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丝暖意和了然的微笑在她唇边漾开。
她接过那个深蓝色的贝斯钥匙扣,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带着奇异的温度。
她将自己手中的小提琴钥匙扣轻轻放回货架,只拿着那个贝斯形状的。
“好。”
她轻声说。
无名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柜台付了钱。
整个过程沉默而流畅。
走出精品店,夜已深沉。
旺角的喧嚣并未停歇,但人流似乎稀疏了些。
两人沿着一条相对安静的、通往住宅区的坡道慢慢走着。
坡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气根垂落,在昏黄的路灯下如同老人的胡须。
晚风带着凉意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拂过,吹散了闹市的燥热。
远处维港的璀璨灯火,在高楼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沉默地走了一段,长崎素世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坡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无名君,你昨天说……贝斯只需要在下面提供支撑。推动节奏。”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旁高大的身影,路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兜帽下冷硬的轮廓,“那你呢?你找到你的‘下面’了吗?还是说……”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依然觉得,自己只是被握在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这个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问题,如同在寂静中投下一颗石子。
无名也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抬起头,望向坡道下方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如同棋盘般排列的住宅楼群。
晚风吹动他兜帽的边缘,露出紧抿的唇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过了好一会儿,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仿佛穿越了厚重的迷雾:
“刀……也有刀的用处。”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握在谁手里,为什么而挥动……决定了它是凶器,还是……守护的屏障。”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甚至带着冰冷的兵器质感,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转变——
从纯粹的工具,到拥有自我意志的选择。
他是在回答长崎素世的问题,也是在陈述自己的现状。
在GtI,他或许依旧是那把刀,但挥刀的方向,已不完全受制于他人。
素世静静地听着,晚风吹动她的发丝。
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映照出眼中闪烁的微光。
她理解了。
她看着无名在夜色中沉默而挺拔的侧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看似冰冷的男人内心深处那份属于守护者的、沉默却坚韧的力量。
她握紧了口袋里那个冰凉的贝斯钥匙扣。
“走吧。”
无名收回目光,声音低沉。
两人继续沿着坡道向上,走向长崎素世所住的、位于半山腰的一栋相对安静的旧式公寓楼。
坡道渐陡,两旁的老榕树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温柔的絮语。
路灯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在寂静的路面上无声地交错。
终于,那栋熟悉的、外墙爬着些许藤蔓的灰白色公寓楼出现在眼前。
楼门口亮着一盏光线微弱的老式门灯,在夜色中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
就在长崎素世习惯性地伸手去掏门禁卡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动作幅度极小,如同猫科动物在草丛中瞬间的凝滞。
她脸上那散步归来的松弛暖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却令人心悸的冰冷与警觉。
那不是恐惧,而是顶级猎食者被侵入领地时、瞬间绷紧所有神经的本能反应。
无名在她脚步顿住的瞬间,也同步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极其自然地侧身半步,高大的身躯微微调整了角度,将长崎素世挡在了自己与公寓楼入口之间相对安全的阴影区域。
兜帽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无声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每一片树叶的晃动,每一扇窗户的反光,每一处可能的阴影角落。
素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无名。
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掠过公寓楼入口上方、那个原本空置的、用于安装门牌号的位置。
现在,那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半球形的、哑光黑色的物体。
它的安装角度极其刁钻,巧妙地利用门廊顶部的阴影和旁边空调外机的遮挡,若非极其熟悉监控设备安装手法和位置选择的人,几乎无法一眼辨认出来。
那是一个高分辨率、广角夜视摄像头。
它的镜头,此刻正像一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公寓楼唯一的出入口。
她的视线又极其自然地扫向街对面。那里,在几棵茂密的榕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安静地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厢式货车。
车身没有任何标识,车窗贴着深色的单向膜。
乍一看,像是附近店铺送货的车辆。
但长崎素世的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几个细节:车头位置,一根极其纤细、伪装成普通收音机天线的信号增强杆顶端,有微弱的、规律性的红点闪烁(可能是数据传输指示灯);
驾驶座的车窗虽然漆黑,但并非完全密不透光,在某个角度,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头部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打盹。
然而,素世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种“假装睡觉”的姿态,她太熟悉了。
这正是监视行动中,为了降低目标警觉性、进行长时间蹲守时,监视人员最常用的伪装手段之一。
真正的熟睡者,呼吸和身体的松弛状态是无法伪装的。
而那个轮廓,虽然看似放松,但颈部的角度和肩膀的线条,都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僵硬和高度戒备下的紧绷。
一切都如同昨日重现。只不过角色完全对调了。
就在几个月前,当她还是“阳婉莹”高级督察时,她也曾无数次坐在这样的厢式货车里,或者潜伏在类似的监控点后,用同样冰冷的镜头,用同样“假寐”的姿态,监视着那些被锁定的目标。
她熟悉每一个细节,熟悉那种将他人生活置于放大镜下审视的冰冷操作流程。
如今,轮到她成为了镜头下的猎物,被置于同样的审视之下。
那些看似撤走的“影子”,原来从未真正离开。
他们只是从粗糙的、容易被发现的近身盯梢,升级成了更隐蔽、更高效、也更令人窒息的远程电子监控。
这种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的监视,比明目张胆的跟踪更让人心寒,因为它意味着一种系统性的、制度化的不信任。
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收紧,将她的“新生活”牢牢罩在其中,提醒着她:
叛徒的烙印永不消退,救赎的代价是永久的枷锁。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淹没了刚才散步时残存的暖意。
无名送的书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躺在她的包里,口袋里的贝斯钥匙扣冰凉坚硬。
而眼前,是冰冷的摄像头和黑暗中假寐的监视者。
巨大的反差,如同冰水浇头。
无名敏锐地感受到了身边女人瞬间绷紧的躯体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又微微向她靠近了半步,宽阔的肩膀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侧面。
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插在外套口袋里,但素世知道,那里面握着的,绝对不是什么钥匙或零钱。
兜帽下的阴影里,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锁定了街对面那辆深灰色的厢式货车,以及门廊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
夜风拂过,吹动老榕树的气根,发出沙沙的低语。
昏黄的门灯光晕下,两人如同凝固的雕像,站在新安装的摄像头冰冷的注视下,站在黑暗里假寐的监视者无形的包围中。
刚刚在旺角夜市感受到的短暂喧嚣与温暖,在公寓楼前这片死寂的阴影里,被彻底撕碎。贝斯低沉的嗡鸣、红茶的暖香、钥匙扣的微光,都如同被这冰冷的现实瞬间冻结。
长崎素世的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住了那个深蓝色的贝斯钥匙扣,金属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