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淳于府的朱漆大门已被叩响三次。门房老周缩着脖子掀开铜环,寒风裹挟着零星残梅扑面而来,送学的马车在青石路上碾出辙印,扬起的灰尘里,那是大秦医学院今日开学的讯号。
祠堂内,檀香缭绕,熏得人头晕目眩。淳于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仰头望着供桌上层层叠叠的牌位。最下层,一个簇新的乌木灵位格外醒目,上面刻着“淳于氏十七女静姝之位”——那是五年前投缳自尽的小姑姑。
锁链忽然轻响,母亲提着食盒闪身进来。她鬓边白梅颤巍巍沾着晨露,分明是从西角梅园匆匆折来。“阿淑莫怪你祖父。”母亲掀开食盒,桂花酪的甜香里混着淡淡药味,“当年你小姑姑与人私定终身,被发现……”
“所以就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淳于淑不甘心地问道,声音里满是委屈与不甘。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淳于淑看着母亲鬓边漏出的白发,思绪不禁飘回到几天前放榜那日。当她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内心的激动与欣喜如潮水般涌来,可如今,这一切却化作了泡影。
母亲看着低声哭泣的淳于淑,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良久,她缓缓开口:“其实当年我也想要学医。”
短短几个字,如惊雷般在淳于淑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一直以来都是大家主母典范的母亲——温柔大度,知书达理,对谁都温和有礼,仿佛从来都没有脾气。
原来母亲也曾经有梦想吗?淳于淑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是啊,谁没有年轻过呢?谁生来就是十全十美的呢?自己的母亲,她曾经又经历了什么?
淳于淑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自顾自地说着:“你外祖母曾经走丢过,那时候兵荒马乱,她走丢后,被一个老大夫捡到。她跟着老大夫生活了好几年,最后被找回了家。家里人不许她再见那个老大夫,你外祖母偷偷跑出去好几次,都被抓了回来。”
“后来,你外祖母就嫁人了,但是她依然对医学热爱,常常拿出以前的医书偷看。有一次被我看到了,你外祖母发现我竟然有学医的天赋,很是高兴,于是偷偷地开始教我。可没过多久,就被你外祖父发现了,他大发雷霆,将那些医书全都一把火烧了,而我也被交给了老太太亲自教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动过医术。”
“嫁给你父亲前,我想去帮你外祖母看看那个老大夫,可家里人不同意,我只能翻墙去,可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说着,母亲解开衣襟,锁骨下方暗红的烙印赫然是“淳于”二字,“那晚我被抓回来,被你祖父用烙铁烫了上去,他让我记住自己的本分。”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母亲慌忙将衣服拉好。脚步声骤然逼近,檀木屏风被猛地掀开。父亲出现在门口,目光如炬地看向淳于淑:“还在痴想?女子当习女红琴艺,医学院那些开膛破肚的营生,岂是我淳于家女儿该染指的?”
淳于淑跪坐在地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倔强地说道:“父亲,《黄帝内经》云‘上医治未病’,女儿若能学医,他日或可……”
“住口!”父亲袖中竹简“啪”地摔在案几,卷起的帛书惊飞了梁间燕雀,“你可知大秦女子学院昨日开学,李斯家的千金、咸阳令家的小姐皆着襦裙入学,独你要去与男子同堂而坐?”
就在这时,绣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祖父淳于越一步踏入,眼睛盯着孙女素白的中衣,语气严厉:“当年你祖母死前,最放心不下你,我将你视作掌上明珠,教你识文断字,不是让你去抛头露面!”
淳于淑望着祖父和父亲威严的面容,心中的不甘与委屈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她想起小姑姑绝望自尽的模样,想起母亲锁骨下那触目惊心的烙印,想起自己寒窗苦读只为学医的梦想。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母亲和小姑姑那样,被封建礼教的枷锁束缚一生。
“祖父,父亲!”淳于淑挺直脊背,目光坚定,“医学不分男女,救人亦无贵贱。小姑姑因爱而亡,母亲因孝顺母亲受刑,难道淳于家的女子,就只能成为家族礼教的牺牲品吗?女儿并非不知晓女子从医之路艰难,但正因艰难,才更要有人踏出这一步!”
淳于越手中的竹条在空中划出凛冽的弧光,粗粝的竹刺刮擦着空气发出刺耳声响。淳于淑倔强地昂起头,发丝被力道掀飞的竹简扫得凌乱,却仍死死盯着祖父布满血丝的双眼:“您打死我吧,若我不死,必然要去大秦医学院学医!”
竹条裹挟着劲风劈落,鞭梢撕裂素色襦裙的瞬间,淳于淑猛地绷直脊背。火辣辣的刺痛从肩胛炸开,她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任凭第二道、第三道血痕在背上蜿蜒。当第四下呼啸声逼近时,温热的躯体突然撞入怀中——母亲苍白的脸贴着她耳畔,鬓边白梅的残瓣簌簌落在肩头。
“母亲!您让开!”淳于淑急得浑身颤抖,却怎么也推不动如磐石般的怀抱。母亲单薄的脊背在竹条抽打下剧烈震颤,锁骨处“淳于”烙印在冷汗浸透的衣襟间若隐若现,那是二十年前烙铁留下的旧伤,此刻正与新痕在皮肉下灼烧。
淳于越的竹条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他望着孙女儿倔强的眉眼,恍惚间竟与五年前女儿誓死也要嫁给一个穷小子那晚执拗的眼神一模一样,同样宁折不弯的姿态。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祠堂牌位,照得静姝姑姑的灵位泛着一圈圈光影,五年前那具悬在梅树上的素白身影,与眼前相拥的母女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