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火车司机,以前可能是个开货运列车的,只听得汽笛一声尖声长叫,骤然起动,连接车厢与车厢间的詹天佑挂钩,发出一连串爆响,火车加速前进。
站在车厢过道中的旅客,猝不及防,向后跌倒一大串。白芷还算机敏,双手趁机吊在长卿的脖子上,哪晓得,长卿双手没有攀住座位的靠背,向后倒下,后脑袋磕在过道上,右脸颊上,被白芷的牙齿磕伤。
路通笑道:“你们两个人,行此大礼,也不选个没人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白芷红着脸说:“去你的。”
我大爷爷坐在靠近窗户的里边,二木匠挨着我大爷爷坐下。火车上虽然有几个扒钱割包的小偷,看到两个铁塔一样的大汉子,心里畏惧,不敢下手。
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几个同学,心里有点激动,一心看波涛滚滚的长江,巍然屹立的黄鹤楼,但车窗外的城镇,灯火稀疏,几乎看不到什么。其他山地,更是夜色沉沉。同学们的激情,像山涧溪流一样消退了。
只有长卿和白芷,还在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白芷抚摸着长卿的脸,问:“长卿,还痛吗?”
“皮外伤而已,不要紧的,过两天结疤了,疤痕掉了,就没事了。”
白芷说:“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不须埋怨,白芷,那是爱的见证。”
白芷甜甜一笑,整个人靠在长卿的肩膀上,睡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客车停靠在一个深山小站上。
列车的厕所,没有水冲,臭气熏天。白芷问列车员:“火车要停多久?”
列车员说:“这是临时停车,我不晓得要停多久。但这几天,客车必须给军用专列让道。
白芷和其他三个女同学,急忙下车,寻找厕所。列车员说:“不要走远了,火车说开就开呀。”
白芷她们只好在站台房子的后边,就地解决。
等到白芷她们上了火车,我大爷爷、二木匠和其他男同学,走到小树林边,撒完尿。
心思缜密的人,办事周到。卫茅特意在长沙的沙利文糕点店,买了一大袋灯芯糕、橘红丁、麻球和奶油发饼,嘱咐二木匠带上火车。
哪晓得,客车一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动静。
二木匠说:“同学们,过来吃早餐咯。”
路通眼尖,看到几个卖香烟、洋火、桂花糖、瓜子、花生、茶水的妇人走来,慌忙下车,问:“老婶,你的茶水,多少钱一碗?”
老婶说:“五分钱一碗。”
“你这个陶壶里,能做多少碗?”
“大约三十碗。”
“这样咯,你的茶水,连同陶壶,我一起买下,你要多少钱?”
“陶壶是我丈夫买回来的,花了一块二角钱。”
“我一共给你三块钱,够了吧?”
“够是够了,以后卖茶水,没个陶壶不方便。”
旁边卖香烟洋火的妇人说:“大婶,你真是一副死脑筋,叫你丈夫再买一个,不就行了?”
只听得火车一声尖叫,路通双手抱着陶壶,登上火车。
列车骤然启动,路通双手不空,差点向后摔倒,二木匠一把拉住路通的脖子,茶水才没有倒掉。
长卿分发着糕点,掏到最后,掏一个玻璃瓶子,里边装的是酒。长卿说:“这是卫茅兄弟专门给大爷爷准备的邵阳大曲。
没有杯子,我大爷爷先喝一口,然后将酒瓶子递给二木匠。
“这是什么酒?够劲!够酿!当真辣喉咙,一直辣到胃里了。”
长卿说:“这是六十度浓香型的酒,这种酒,喝一杯,抵得上家乡的米酒三杯。”
二木匠喝了一口之后,长嘘一口气,说:“过瘾!过瘾!当真过瘾!”
火车到了郑州,白芷指着车窗下黄色的大河,问:“大爷爷,那是黄河吗?”
“是的,她就是黄河。春元中学的校长阿魏痞子说,黄河,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母亲河。”
“大爷爷,为什么黄河的水,都是黄色的?”
“古人说,一斗黄河水,七升黄泥沙。“我大爷爷说:“我帮泉州老板做甘肃生意的时候,到陕西西安、甘肃兰州。我听当地的老者说,几千年,我们的祖先,集中生活在黄土高原,无限的滥砍滥伐,无限的耕作,使黄河流域植被减少,雨水冲刷,大量的泥沙,流入黄河。到黄河中下游,已经成为地上悬河。历史上,黄河经常改道,黄泛区洪水一到,老百姓一死就是几十万,甚是上百万。”
白芷颇为痛心地说:“曾经的黄河,是民族的摇篮;如今的黄河,成了我们的心腹之患啊。”
我大爷爷说:“等到革命胜利了,你们这一代人,一定要治理黄河,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啊。”
长卿说:“大爷爷,以前我们从书本上读到黄河泛滥的知识,没有切肤之痛。您这么一说,我们晓得了,我们这一代人,负有重整山河的历史责任。”
“苦难的国家呀,首先是让千千万万的穷苦百姓,站着过日子,而不是跪在洪水中,泥浆里,向苍天祈祷。”我大爷爷说:“你们任重道远呀!”
火车吭吭吃吃,终于在第三天上午九点半钟,到达石家庄的振头站。
在西阳塅里,二木匠江篱做的棺材,他的手艺说是第二,绝没有人敢称第一。走下火车,二木匠看到振兴火车站的造型,大骂道:“这个火车站,是哪块哈巴设计的?活像是六十四人抬棺!”
长卿说:“好像不是中国式风格,是不是德国人设计的?”
我大爷爷说:“管它是谁设计的,我们赶紧出站,先购买去太原的火车票。”
我大爷爷和二木匠,挨饿的时候,饿上一二天,还挺得过去;吃饭的时候,喝上一二斤酒,吃一碗二碗扣肉,再吃半升三碗米煮的饭,不在话下。
可是,长卿、路通、白芷他们,都是初中刚毕业的学生,心情不好时,还想在父母的怀里撒娇。
从长沙火车站到振头火车站,三天两夜,才吃了四餐饭。同学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差没哭鼻子了。
我大爷爷说:“路通,白芷,前面有个石家庄饭店,你们带同学们去,吃饱喝足再说。二木匠,长卿,你们两个人,随我去买火车票。”
振头站的售票厅,到处是灰尘,虾蛛网。好不容易轮到长卿购票,售票员机械地问:“到哪里去?”
“太原?”
“几个人?”
二十六个人。”
“对不起,凡超过十个人,都要通过警察局审查。“
“请问,警察所在哪里?”
“你出门往东拐,走二里路,再往在走五十米,就到了。”
长卿说:“大爷爷,这就麻烦了。不晓得警察局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肯定是山西的阎老西,接到了什么指令,防止你们这样青年人,投奔延安。”我大爷爷说:“长卿,你选三个老练一点同学,一个买四张、五张票;剩下的由我和二木匠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