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匠江篱,怏怏不乐,回到刘家尾场,天色已近黄昏。二木匠真的希望,黄昏能拖住落日,不让黑夜来临。
青黛刚帮大宝洗了澡,大宝睡得早,青黛把竖麻蚊帐放下,才发现,蚊帐里,十几只长腿的花脚蚊子,已找到停泊的地方。
青黛点燃洋油灯,套上玻璃灯套,爬到大宝的床上,把玻璃瓶灯套的鱼口,对准落在蚊帐的花脚蚊子,一个个往上套。
花脚蚊子只晓得拼命逃离作案现场,在玻璃罩里乱窜。不曾料想到,下面是一束桔黄色的火焰。花脚蚊子来不及留下临终遗嘱,便已化作青烟。
大宝是提前喂过一茶碗丝瓜鸡蛋拌的米饭,可二宝还坐在摇篮里,哇哇大叫。
青黛抱起二宝,掀开上衣,将乳头塞到二宝的嘴巴里,对二木匠说:“江篱,你去拿把大蒲扇子来,二宝细皮嫩肉,花脚蚊子一叮,马上肿起一个大包。”
二木匠把蒲大扇递给青黛,问:“围在柑子树下的那群大鸡,喂过食没有?”
“喂了一撮箕秕谷子、粗糠头拌的奶浆草、菠菜叶子、红薯藤煮熟的食物。”
“四只白草鹅,分明没有吃饱,还在扯着嗓子大叫。”
“江篱,四只白草鹅,六只芷江鸭,喜欢吃青草,辛苦你到兵马大道旁的辣椒树土中,扯几把青草回来。”
二宝吃青黛的奶水,像一条饿了的小猪仔,吃奶的时候,发出“哦唉,哦唉”的细叫声。
二木匠把洗干净的青草,丢在柑子树下的地坪上,白色的草鹅,立刻停止抗议,低下头颅,去啄食黄昏中的青草。
“青黛,三只宁乡黑架子猪,喂过食没有?”
“还没有呢。江篱,老话说,一拳打死老父亲,我怎么做得赢手脚呢?”青黛换了一个奶头,塞在二宝的嘴巴里,说:“猪潲已经熟了,你用猪食铲,铲个十一二铲,先放在猪潲槽里凉着,再加上洗碗涮锅的水,淘米水,倒上去,用手搅匀称,再端过去。稍大的那条架子猪,老是抢食吃,抢着抢着,就噎着了。你手里拿一根楠竹枝,大架子猪抢食时,抽他几下。”
“杂房里那十八只半斤重的菊花鸡崽,喂过食没有?”
“喂过了。”青黛说:“有两只鸡崽子,老是流口水,不晓得是得了什么病。”
“青黛,我问过厚朴痞子,连翘、金银花、苦桔梗、薄荷、淡竹叶、生甘草、芥穗、淡豆豉、牛蒡,可以治鸡瘟。我在厚朴痞子那里买了一包草药,叫九痞子用碾刀碾成粉末,放在碗柜子里。”
“哎哟哟,我的冤家!喂鸡的药,你怎么放到碗柜子里?”青黛说:“今天上午,大宝饿了,爬到柜子上,寻吃的东西,差一点,就把喂鸡的药吃了。”
“是我记性不好,忘记跟你说了。”
房门外的台阶上,放着一背栏青草,青草太多,青黛用一根棕绳子捆着。
青黛把吃饱奶水的二宝,放在大宝身旁。二宝轻哼几声,青黛轻轻地拍拍二宝的肚子,二宝便咂着嘴巴睡了。
青黛看到江篱,背着青草,就往外边走,忙喊道:“冤家!带上那条黑短裤子,放完青草之后,就在担水塘里,顺便洗完澡回来!”
二木匠放完喂鱼的青草,洗完澡,回到家里,青黛早已在桂花树下,扫起一堆落叶,点上火,加上臭蒿子草、菖蒲草、辣廖子草,火堆冒出浓烟,将周围的飞蚂蚁、花脚蚊子、王舍命虫、蜱虫、萤火虫,薰倒一大片。
小小的四方桌子上,摆着一碟煨辣椒子,拌着一撮酱豆子;一碟苦瓜炒鸡蛋,一碟红辣椒煮的小鱼儿,一碗南瓜花、黄花菜加丝瓜、西红柿熬的汤。
“二木匠,你累了,我给你准备一杯水酒,我给你拿杯子来。”
“不要了,青黛,今天晚上,我不想喝酒。”
“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可以不喝酒呢?”青黛生气地说:“男人不嫖不赌,可以;男人不抽烟,可以;男人不喝酒,那绝不可以!”
二木匠邪邪地笑道:“我怕喝多了酒,我担心用力过猛,犁坏了你那块三角地。”
“哼哼,二木匠,你不要说大话,从来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青黛在月光下,白眼一翻,说:“你若是不相信,我青黛任你怎么下犁。”
二木匠江篱最满意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提什么要求,青黛总会让自己心满意足。
青黛一点都不像南星老爷从江浙娶回来的二姨太殷夫人,上厅堂时,像个淫妇;下厨房时,像个贵妇;到歇房里,像个节妇。
青黛提着灯盏,将杂房里的鸡蛋,捡到竹条编的菜篮子里,忽然感觉到,几只鸡虱子,在身上爬。
青黛走到后院里,说:“二木匠,我身上有鸡虱子,你快点提一桶温水过来,帮我洗一洗。”
煮饭煮菜的灶台上,嵌着热水坛,饭菜熟了,热水坛里的水,差不多烫手了。
二木匠提着加入冷水的洗澡水,走到后院里,青黛的双手,到处在白瓷一样的身体上,挠痒痒。
“我帮你来挠。青黛,你那里痒?”
“二木匠,你不来挠痒痒还好,你一挠痒痒,我全身却痒痒了。”
“那我给你全身挠痒痒。”
二木匠那双长满老茧子的双手,像锉锯齿的锉刀一样,一点都不老实,挠到白瓷体上两个凸的,青黛惊叫道:“你的锉刀手,像长满了小刺的拉拉草一样,拉拉扯扯,拉扯得我痛呢。”
“应该不止是痛。”
“是什么?”
“痛并快乐着。”
青黛将头反过来,偎贴在二木匠的脸上,轻声问:“二木匠,我觉得有点奇怪,今天晚上,你怎么这样卖力?”
二木匠说:“青黛,自古忠孝难两全。假若我突然离开了你,你会怎么想?”
青黛说:“不准说假若!我每时每刻,都不允许你离开我!”
二木匠一下子就萎了,转身就走。
青黛说:“二木匠,你这一走,你的良心不痛吗?”
二木匠转过身子,将青黛紧紧地搂在怀里。
青黛的巧手,像是将天空中停止燃烧的彗星,迅速导入正轨。
二木匠说:“青黛,我想去延安。”
“延安在哪里,你去干什么?”
“延安在陕西北部,我父亲剪秋,一心梦想到达的地方。”
青黛哭着说:“二木匠,我理解你,但我终究舍不得你,你叫我如何是好?”
两个人并排坐在月色下,月色由浅入深,弄得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桂花树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