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沿着渭水向东,又行了三十余日。
长安城的轮廓,已在天边凝成灰青色的线。
约莫还有一日,就能进京了。
察觉至此,就连玄奘这方外之人,都忍不住露出几分喜意。
累啊。
这一路上,真是累!
倒也不是赶路累,而是心累。
离长安越近,这支队伍就越沉闷。
不过四百人的小队,却隐隐有了分庭抗礼的趋势。
以白彦喜为首的天使队伍,对安西军不假辞色,好似他们进京就等于送死,一点都不想跟他们沾上关系,连吃饭的时候都分了锅。
而李北玄这边,也是各个愁眉苦脸。
李北玄本人还好,但他身边的亲信却一个个都是惶惶不可终日。
冯威最憋不住心思,前两天还差点找茬,跟白彦喜他们吵了一架,差点动起手来。
而白彦喜也不甘示弱,明里暗里的说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的,或许圣上开恩,还能给你们个舒服的死法。
所以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下,就算玄奘是世外高人,也难免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等灞桥驿出现在视野之中后,忍不住又松了好大一口气。
“灞桥驿到了!”
熊战欢呼一声,牵着马就要往驿楼里走,准备先行通报,等待宣召进京。
然而就在此时,忽闻身后马蹄声急。
八骑御林军纵马而来,为首者腰悬绣春刀,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王承恩。
“武安侯,熊将军!”
王承恩滚鞍下马,对着李北玄一拱手。
随后道:“陛下有旨,着安西众将士暂驻灞桥驿,明日卯时整队入京!”
说罢,王承恩顿了顿,不等众人谢恩,又道,“另命内廷使臣白彦喜即刻随某入宫,陛下宣召!”
白彦喜听到这话,顿时一怔。
按理说,他作为出使西域归来的天使,理当与安西诸将一同整队入京,等着在含元殿前复命,接受朝廷封赏或问责。
哪怕有事,也该在群臣列班之后再议,何以要提前召见?
更何况,一路上他与安西军可谓划清界限,半步不愿同进退。
此时突然被点名入宫,莫非陛下另有安排?
是褒,是贬,是喜,是怒,一时竟难以揣度。
他目光闪了闪,望向王承恩,却见后者神情如常,不露丝毫端倪。
见状,白彦喜只好收敛思绪,躬身一礼,翻身上马:“下官遵旨。”
……
皇城深处,御道森严。
白彦喜一路随王承恩入宫,未曾停步,穿过丹凤门,直至乾元殿外。
还未进门,便远远瞧见一人倚在殿柱下,细长眼,薄红唇,披着一件朱红貂裘,笑意盈盈,正是梁文远。
“哟,小白回来了。”梁文远眨了眨眼,嗓音尖细的打趣道:“叫你来见驾,怕不是真个赏你呢。”
白彦喜赶紧行礼:“干爷爷,您别调侃我了!”
说着,给梁文远手里塞了个大红包,低声问:“陛下提前叫我过来,是有什么章程?干爷爷可否点拨一二?”
但梁文远不答礼,也不指点。
只是斜着眼打量他,忽然咯咯一笑,袖袍一甩,“走吧,咱们陛下正龙颜大悦呢,别扫了兴头。”
说罢,也不再看白彦喜那张又紧张又恼恨的脸,径直把他带进了殿内。
此时殿中,香烟袅袅,烛火柔和。
赢世民正伏案批阅奏折,笔走龙蛇,面无表情。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除了沙沙纸响,几不可闻。
而白彦喜被带到御前,悄然跪下,不敢出声。
一边恨梁文远这个阉货嘴巴紧,故意看他笑话,一边忍不住在脑中飞速盘算。
陛下此时召我,究竟意欲何为?
莫非安西一行中,自己言语举止,有了纰漏?
或是与李北玄之间的冲突,被人参了本?
正胡思乱想间,赢世民忽然开口,语气懒懒的:“白彦喜,你去安西这一趟,感觉怎么样?”
白彦喜闻言,心头一跳,顿时面露苦涩。
这问题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水深火热。
若说好,怕陛下以为自己与李北玄同气连枝。
若说坏,又怕被质疑身为天使却不能抚慰边疆,反添矛盾。
思忖片刻,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陛下,安西之地,因连年征战,稍显破败,但地方井然。尤其高蔚生知府,精通吏理,文治武备兼施,乃是乃是不可多得之能臣。”
白彦喜谨慎地整理着措辞。
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却对上了皇帝投过来的,一丝失望的目光。
见状,白彦喜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
难道他答错了?
还是说,他没能说到赢世民想要的点子上?
白彦喜张了张嘴,刚想再找补两句。
却见赢世民有些无趣的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白彦喜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一瞬之后,只好磕了个头,一脸茫然的出去了。
而赢世民看着白彦喜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方才听到白彦喜说的那番四平八稳的回答,赢世民立刻就意识到,白彦喜被人给坑了。
白彦喜这人,向来擅揣上意,反应又快。
平日里说话滴水不漏,极少出错。
今番应对,却如此拘谨迟钝、言不及义,竟连李北玄之名都不敢提一句。
不是怕说错话,而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彦喜难道不知道,他表面上问安西,实则是在问李北玄吗?
他若是蠢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也爬不到这个位置上。
但他明明知道,却不敢提,不敢说。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人故意拿话灌了他的耳朵,遮蔽了他视线。
或者说,有人在他面前刻意营造了一种“李北玄已经失势”的错觉。
而白彦喜信了。
所以才在他面前,一个字都不提李北玄。
赢世民放下了笔,靠在椅背上,轻轻吁了口气。
看来,只能等明日亲眼看到李北玄之后,才能分辨这一路走来,他对那封旨意的态度,到底是心怀怨愤,还是坦然接受了。
赢世民有些无奈的想着。
而另一边,李北玄也在灞桥驿楼里忙碌,写他那封明日就要交上去的谢恩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