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随从牵着骡子驮着使者进了堡垒,使者衣帽整洁,涂着厚厚一层脂粉,长长指甲干干净净透着粉白,神采奕奕在刘琰面前滔滔不绝。自从美稷出发到现在刘琰一次澡都没洗过,坐在地上只顾着抓虱子,使者说话根本没往心里去。
说得口干舌燥对方连口水都没给,搁谁心里都有气:“我说刘孝阳,您倒给个音儿啊。”
刘琰这才抬起头哦了声,在胸口搓了几下掏出一个泥球弹飞:“你说曹操到了?”
使者皱眉摇头,合着刚才的话都白说了:“主公许您回邺城,您家姐小日子过的相当舒坦。”
使者没说假话,曹操对袁绍家眷很优待,当初抢劫邺城纯属误会,赠送淇园之外还补偿给刘夫人不少财物。
关于称呼曹操特意指示过不要说是婆家,因为不想提起袁熙这茬儿免得双方下不来台。既然刘琰说过刘夫人是梁王私生女,那就好办了,就说回你大姑姐家,至于你们家里怎么论那我不管了,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抢夺甄氏怎么说?”刘琰低头抠起脚丫子,双手在脚趾缝中揉搓,随着大片泥卷掉落不时发出舒爽声。
使者微微耸肩:“二公子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明摆着的事。”
甄宓出身中山,家族不显却是冀州本土人,曹丕作为曹家嫡长子,娶她不用担心妻族联合本地人做大,对冀州人来讲也是一类示好,军阀混战这种事在平常不过。
刘琰抬起两指在鼻子前嗅嗅:“甄宓肚子里的。。。。。。传言你怎么解释?”
使者低头琢磨一阵,突然瞪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这是诽谤!如同妄议您承圣眷一般。”
一句话反倒给刘琰噎住了,能和皇帝有关系是天大的美事,错就错在虚荣心作祟没能及时澄清,话说回来,以刘琰的身份这种事也没法澄清。眼下和曹操的处境一样,明知道是胡说却没法反驳,索性继续低头抠脚不理他。
使者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对着普回开口:“就不能主动打些水来?”
“算了,井水太冷全是冰碴。”刘琰摆手叫拿来纸笔就行。
使者眼珠微动,心说你就不会烧热了用吗?承认吧还是喜欢抠脚带来的酸爽劲。
笔墨不用奢望,库存只有些粗纸和木炭,刘琰眉头微蹙拿着半截木炭刷刷写完,下意识在纸上搓动几下手指才递给使者。
使者恶心的想死,硬着头皮勉强接到手里,犹豫半天折叠好揣进怀里。
曹操得知刘琰态度不错,决定在营帐中召集众将听取使者汇报,使者知道什么该说那些话不该讲,绘声绘色讲述刘琰窘态惹的众人一阵嘲笑。等大家都笑完笑够,使者用两根手指探进怀里,小心翼翼捏住信角抽出。等赵俨接过之后使者立刻缩回双手,生怕沾染什么似的赶紧缩回一旁。
“明公?”赵俨开口请示。
见曹操微笑点头,赵俨这才打开信高声诵读:“
闻公于兖州时作蒿里行,叹有所感同词相和
孤林随落影,皓月应繁星。
挂辔虚衔铁,骅骝夜骤鸣。
横刀分峻岭,踏迹遁空陉。
赤汗随流赭,龙形并虎精。
翱翔惊鹭翙,砥砺慑龟灵。
竦峙观浮世,从容渡碎冰。
阿衡羸社稷,大宰逸邦宁。
漫漫太行路,殷殷厥土情。”
曹操听着赵俨大声吟诵脸色变几变,抢到手里看到末尾一行小字:阿瞒先行泰山南,待小子后至蒿里互砍。看完再也忍不住,哎呀一声将信纸撕作两半扔到地上,踱几步又拾起来,拿在手里扫视几眼,大吼一声再次扔到地上狠狠踩几脚。发泄一阵瘫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喘着粗气,须臾手捂额头面色痛苦连喊头疼。
大宰特指周公旦,伊尹官位是阿衡,又叫保衡。意思是叫曹操学习周公还政成王所以周朝兴盛,伊尹因为控制商王被诛杀,奸臣死后才有后世六百年大商。当初汉平帝给王莽加官就是取大宰阿衡各一字称为宰衡。
对于现在曹操来说这就很微妙,境遇同样是一人之下,学周公还政不可能,那是死路。学伊尹被杀更是笑话,只要当权就不会被杀。问题是曾经说过周公吐甫天下归心,自我标榜为周公那必须得还政,政敌要拿着个说事还真是麻烦。
自古有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一说,因为汉代人认为无论在哪里死,灵魂都会去泰山南面名为蒿里的地方,这个蒿里意思相当于里坊弄堂,所谓魂归故里原意指的就是蒿里,后世逐渐演变成家乡。灵魂到了蒿里就算进入另一个世界,该吃吃该喝喝重新来过,人世中恩怨相视一笑便一笔勾销。
你刘琰不但直呼曹操乳名,还让人家等她来魂归处互砍,相当于立下誓言做鬼也不放过,从三皇五帝以来就没人说死了还找对方麻烦,曹操能不害怕吗?能不生气吗?连声叫骂做人不能如此没有底线!
众将都围拢在曹操身边不知所措,赵俨朝杜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收起地上碎纸悄悄藏入怀中,等收拾完毕赵俨抢上几步大叫:“明公!明公无恙乎!”
“文谦!进攻!”曹操大口喘气心绪久久不能平复,又想起曾经在刘珪那里受到过委屈,心中更是恼怒:“众将鳞栉行事不可叫小娘皮稍有喘息!”
“主公那我?”于禁还要再问,却被赵俨厉声打断:“于禁当紧随文谦之后攻击。”
防止刘琰有什么隐秘通道逃跑,曹操还想叫路昭和冯楷进山驻扎,转念一想又放弃打算,莽莽太行山别说二将只有四千人,就是四万人撒进去也溅不出什么水花。即便发现刘琰逃跑的踪迹,大山里也不可能及时集合堵截。与其浪费人力做无用功不如打下城堡,活捉刘琰让她当面磕头认错,逼她诚心诚意发誓不许在魂归处拿刀砍我,必须如此才能既找回颜面又能安然死去。
沟底堡建在台地上抛石器打不到,除了云梯普通梯子也够不到墙垛,曹操发了狠不在乎浪费时间,从高都运来云梯零件拉到城下现组装。第一波攻击便动用主力,于禁军推着井栏,盾车,云梯等器械掩护乐进朝沟底堡缓慢推进。
曹军一共有十架云梯,这种器械与普通梯子不同能两人并排攀登,梯子本体牢牢固定在大车上,一步一步缓慢推到台地边,军士们用三角形木楔子卡住车轮底部防止溜车,攀登前会用卡榫将梯子卡死无法推倒,整个梯子与城墙形成一定夹角,也不怕上面倾倒金汁。
刘琰这边接到警报登上烽燧看过去,曹军重甲黑压压一片,他们没有绕行沟道堡后面,集中在隘口用云梯强攻北面城墙。转射机刚刚修好,连续发射两次后再次故障,这次算彻底坏透了,金属扳机彻底报废,没有配件更换曹性也没办法。
没有转射机就靠人多,防守一方怎么说都有优势,刘琰吩咐军士全都挤到城墙上,用盾牌顶在墙头,云梯一次也就上来两个人,敌人上来大伙儿使劲一推任你再厉害也得掉下去。
曹军要打破僵局就看弓手能否压制住墙头,城墙下地形狭窄只靠弓手施展不开,需要大量井栏配合压制城头,太行陉道路狭云梯有一半在山路上,大井栏还在山口等着拆成零件,曹军只能先用四部小井栏凑合压制。
曹营都是百战宿将知道不能硬拼,曹操也说了不让敌人有喘息机会,不只于禁,所有将领都不约而同将核心部曲撤换下来,打定主意消耗几天等敌人疲惫再派出精兵一鼓而下。
首日攻击持续到傍晚,根本不给防守方任何机会,曹军在城墙下点燃大片篝火借着火光继续攻击。现在曹军也看明白转射机不能用,大批轮换部队集结在城墙附近,不在意城墙上弓箭射击,就等在哪里随时投入战斗。不用提醒刘琰也明白这是要累死自己,现在还能坚持,等剩下的云梯和井栏陆续运到就没机会了。
曹军在轮换攻击刘琰一边也再轮换防守,不轮换非得累死不可,胡人没经历过高强度、不间断的激烈对战,就在两组轮换时发生了混乱,匈奴人在城墙上拥挤成一团。曹军将领也希望在领导面前炫耀能力,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看准时机发起猛烈攻势。
第一个曹军抢上城头猛的扑倒守军,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连续登上城墙,只一眨眼城墙就被五六个曹军占据了一小片位置。堡垒下面有曹军篝火照的一片通亮,城墙上却乌漆麻黑看不清状况,前面几个匈奴人和曹军缠斗,后面的匈奴人还在转身下城。
又有两个曹军摸到城头,眼看守不住匈奴人也不打了扭头跑进黑暗,一名曹军挺盾牌大踏步冲上几步嘴里喊出先登两个字。
就在此时,普回怀里抱着一杆转射机的弩矢迎面撞过去,嘴里的喊声比他还大:“下去!”
普回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七八个羌人举着盾牌同时猛冲上去,有人带头匈奴人也不怕了,拿刀的回身冲回去,拿弓箭的抬手就射,射到射不到另说,鸣笛尖利的响动壮声势足够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可总轮换下去难免出现差错,这次是有普回,一旦下次城头再被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指挥,某晓得在黎阳你打的很好。”曹性没发现自己的话音已经发抖了。
“对,对!我勇冠三军!”刘琰回答时的声音更抖。
普回射倒一个黑影,扭过头来打趣:“是不是那首诗激怒人家了?”
“他就是心眼小!”刘琰也后悔,跟曹操比作诗你装什么大瓣蒜,再说那根本不是诗,明里抬自己暗里贬损人老曹不生气就怪了。
太行陉南边的出口被河内郡国兵封锁,什么消息都过不来,这都快一个月了算算高干应该渡过黄河到了弘农。其实在赵俨撤离时就该走了,刘琰贪心不足想多守一段日子,打起来却发现和预计的不一样,曹军攻击很有章法,设想的尸山血海没有发生,人家战斗力一直没有太大折损,始终不紧不慢跟你消耗。
刘琰觉得遗憾,本以为这次可以打他个尸山血海也好扬名于世,结果到现在简直可以用无聊形容,再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还是赶紧走吧。受制于曹军日夜攻击,即使要放弃怕是很难走的掉,就在刘琰烦闷时,普回进来说了声河内有人求见。
“羊肠坂出事了?”刘琰有些紧张,宋果在羊肠坂防御,河内怎么会有人跑过来?难道说羊肠坂有危险?那是后路可不能给断了。
“没有,宋榷史交代说河内人有重要事要见您。”
普回递上一张纸条,上面不多几个文字配合一堆简笔画,宋果不认得多少字画画却很有一套,两个圈四根棍算一个小人儿,一堆小人头顶写上几个字代表相互交流。
画的很形象一眼就能看明白,看了一会儿安下心来,使者进来刘琰当先就问:“你谁呀?”
“司马仲达见过刘孝阳。”
司马懿身材不如司马朗那般高大,甚至可以说很矮小,不过人长的虽瘦却很有精神,刘琰咦了声玩心大起:“叫娘。”
“您别胡闹,家父不是那种人。”
没占到便宜刘琰很遗憾:“说吧啥事?”
司马懿知道刘琰担心什么,先说羊肠坂没事,河内人都守在出口不会来打,等了这么久刘琰还不走,司马防担心天井关这边不好守叫儿子过来看看。
“老家伙还惦记我啊?”
司马懿无奈摇头:“趁我们没防备,早点过去事情都好说,时间长了怕您走不成,河内郡百姓可受不了战火蹂躏。”
“是你家不想老窝折腾吧。”
“我家代表百姓。”
“你家代表百姓?谁说的?百姓选的?啥时候选的?百姓真参与了没?”
司马懿干咳几声掩饰尴尬:“您很忙,不能总呆在这吧。”
“你都看到了,事情不好办呐。”刘琰也不隐瞒,把这两天战斗详细说给司马懿。
司马懿挠头也感觉棘手,看到普回掐灭油灯灵光一闪:“灯油不够了吗?”
“库房有的是,他苦日子过惯了,舍不得白日点灯。”刘琰侧身躺下随口回答,烽燧内部昏暗没灯照亮很别扭,说了几次普回始终改不掉节约的习惯。
司马懿捡起火折子走到油灯跟前试了试,灯油质量很差,少量火麻油混着葫芦籽几乎没有动物油膏,靠火苗直接引燃灯油似乎很难。
司马懿略微思索一阵扭头开口:“库房火把多吗?”
“不多,你有办法?”刘琰隐约预感到什么,火把是竹条麻杆做成束状,上面沾满油脂蜜蜡能持续燃烧,天井关什么都有就是火把很少。
“库房有干柴布匹吗?”司马懿话没说完刘琰就冲出烽燧。
普回愣在原地看向司马懿:“咋回事?”
“没事,你准备准备差不多该走了。”司马懿顺手拿起一块布擦拭手掌,走到窗口看清楚立刻一脸嫌恶扔掉脏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