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接过,从容拆开阅览。
“仆乡曲布衣,本乖艺用,出身为国,绵历二纪,犯危履难,岂避风霜,遂得富贵当年,荣华身世。一旦举旗掞,援鼓枹,北面相抗者,何哉?......昔与盟主,事等琴瑟,谗人间之,翻为仇敌。抚弦搦矢,不觉伤怀,裂帛还书,其何能述。”
大意:
“我侯景本是乡下人,出生入死得荣华富贵,为何会与北方相抗?只因为畏惧危亡。
你宠幸奸佞与心腹离心,我妻子家人无端被围,还未来及得陈状,你就旌旗相对。
被逼无奈才割地求援。
禽兽尚且恶死,何况是人?总之我一切行径都是你高澄所逼。
况且我与丞相司徒,本就属雁行而已。都是匡扶皇室,你却要我吞炭自毁,何其荒谬?
如今大魏虽然衰败但天命未改,为何要在你私邸里拜恩?
你笑我不能控制函谷关,是想教我效仿祭仲、季氏那样行废立专权吗?这样的无主之国,在礼未闻,动而不法,有何值得效忠?
你说我是以卵击石,但商纣王百战百胜,最终却断子绝孙。
如今梁朝招纳我,西边又与我通好。若引来的兵马都是弱小,又有谁称得上强大?
你诬陷我首鼠两端,但昔日陈平背弃项羽,归附刘邦则汉朝强大。这是取决于明君用人。
你虚张声势,但却不知西南正在合纵。我已归顺正统,转祸为福,倒是笑你糊涂。
如今我合纵两国,定要收复中原。
如今荆、襄、广、颍等地已归属关右;项城、悬瓠,也已归顺江南。
这些地方你想取就自己来打。
不过我倒替您考虑了,不如割让部分土地给我,在与两国讲和,形成三分鼎足之势。
燕、卫、赵、晋的土地对于我来说足够了;齐、曹、宋、鲁全部归大梁所有。
我将继续为南效力,同时在北方敦睦姻亲友好,省得大动兵戈。
你以我妻儿老小来要挟我。倒是你见识狭隘,未能明白大道理。
昔日项羽威胁刘邦,他尚且说“请分我一杯羹”。倘若说杀了他们有益处,你只管杀,我不在乎。”
高澄看过嗞出一笑:“这书信是谁写的?”
送人急急回道:“回禀大将军,是其行台郎王伟!”
折过书信递给崔暹,笑道:“王伟有如此才华,为何不叫我早点知晓?”
崔暹打开匆匆阅览完毕:“大将军,下官并不认得此人。但看此文倒是典故层叠,理据丰赡,确实是才华横溢......唉,可惜却是明珠暗投,竟为侯景这等乱臣贼子效力。”
“呵!”
“这恰恰暴露如今的选才之弊,似王伟这般寒门才子,若能大展宏图,又何须铤而走险委身逆贼求取功业,倒是我的失误啊!”
最后望了一眼刑场的方向,很快收回目光,转身步下楼阶。
车驾内,高澄徐徐说道:
“崔暹,父王后日便要下葬!你且代我修书一封给侯景,就说.....”
嘴角不由浮出一丝冷笑:“以我口吻写出是我让侯景假意叛朝,为图攻取西边。只不过西方识破此计,再转降梁,进而图取梁地......记住,这封信要‘不慎’落入梁人手中。
我就不信萧衍能慈悲到引狼入室!?”
“诺!”
这法子虽是难以让人信服,但谣言一入人耳,自然该是听者有意。
甲申日,秋风肃杀。
高欢的灵柩自邺城北澄缓缓前行,十六名力士肩扛梓宫,高澄、高洋、高演、高湛等嫡子,皆是一身粗麻孝服,围扶着高欢灵柩,踏着满敌白茅缓缓前行。
皇帝与皇后车驾随行其后,直至紫陌桥。
依礼拜过皇帝后,高氏子侄全都翻身上马,剩余百官则依次乘车或步行,送灵柩往西北郊而去。
铁甲披白袍,早早列阵在漳水之滨。
几番路祭后,灵柩终至义平陵前。
太常卿高唱:“陈明器——”
亲卫肃然列队,将青铜礼器、漆案玉璧、战甲弓刀一一奉入墓室。
“送灵入寝——”
高澄立于最前,面容沉冷如铁,身后高洋、高演、高湛等兄弟依次低首,无人言语。
“跪——”
太常卿一声长喝,高氏族人、文武百官、万千甲士齐齐俯首跪地。
高澄起身后接过玉锸,覆上第一抔土,随着黄土簌簌洒落,娄昭君闭目含泪。
至此,南北朝一代枭雄高欢,死后八个月,终于入土为安。
群臣肃然中不免有人开始窃语。
崔棱微微侧到邢邵面前低语:“高王就这么去了,黄颔小儿又能否堪当重任啊?”
“嘘!”邢邵面色骤变,急忙以袖掩口:“慎言!崔公呀,就您这张嘴,迟早惹祸!大将军最近可是在气头上!”
但这些话全叫一旁李慎听得一清二楚。
等到下葬仪式结束,高澄搀扶着母亲登车后,正欲转身骑马,只听娄昭君一声轻唤:“子惠,且与为娘同车吧。”
自己身为长子,目光扫过身后一众弟弟,本想推辞。
娄昭君却轻叹一声:“子惠,为娘有些话,需得在车里与你细说。”
高澄闻言,只得随母亲登车入座。
“母亲有何话?”
娄昭君凝视着他,语气微沉:
“你少年便入朝堂,论理,我这个做娘的,本不该置喙。可前两日你所行之事……”
顿了顿,眉间隐现忧色,“手段太过酷烈,你这般行事,岂非徒惹人惧恨?长此以往,只怕人心背离啊!”
高澄垂眸,心里自有一番他的计较,效忠自己的人,自当重遇厚赏;但若有人对他包藏祸心,必以霹雳手段报复。
只觉如此才能震慑宵小,如此心底才能落得畅快。
今日父亲下葬,他不想因此而惹母亲不悦,只轻轻应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子知晓了!”
“唉!”娄昭君缓缓叹过一口气:“称霸虽是血路昭昭,但儿啊,得人心才能得天下!您要向着你父亲多学学!切莫再这般锋芒行事,张狂为人了!”
“是,母亲!”高澄已如先前应对高欢一般的口吻,只管认,只管应,却从未真心思量过要改弦更张。
娄昭君见他这般态度,也就转了话头:
“子惠,你那偌大的后宅,可最近三年我才添了一个孙儿......京中这些日子,你那一众妻妾可没少来为娘跟前诉苦!”
说着眉头微蹙:“纵是国事在忙,夜里安寝,多绕几步路又能耽搁多少工夫?怎就不愿回后宅歇息?”
这就是当母亲的,管起事儿来,可比父亲要宽广得多,要巨细得多。
高澄露出一丝无奈,又迅速掩去:
“母亲,儿臣确实是政务缠身,每日处理公文都已是夜半......况且儿就一人,总听她们各自酸言醋语的,实在心烦,不见反倒落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