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谢大人的马车从他们眼前开走。
银翠大惊失色,谢大人竟连自家小姐的面都未曾见上,便如此仓促地离去了。
就算是感谢谢小姐,也是随意打发一个侍卫过来便了事。
而前面许清瑶那是叫一个信誓旦旦,就矜持地坐在软轿里等着谢凌过来,可没想到……
周围气氛登时冷沉了下去。
银翠低下头去,有些不敢去看小姐的脸了。
许清瑶一直坐在轿子里,很久都没有让轿夫抬轿,银翠更是不敢自作主张。
许清瑶死死掐着膝上的那方刻丝绡罗帕。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凌竟然任着她辛辛苦苦得来的情报不要,就这样拂了她的脸面,亏她还冒着被太后发现的危险过来!
许清瑶气得撕烂了帕子。
她觉得谢凌疯了?
她为了他煞费苦心做到如此地步,可他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究竟知不知道,太后麾下的党羽此刻跟疯狗一样红了眼,恨不得咬着他的肉不放。
更何况江南还是太后的老家,不知蛰伏着多少盘根错节的旧部。
可他呢……竟然拒绝了她的襄助!
许清瑶慢慢攥紧手,脸色愈发难看,她气得扯下头上的帷帽,将其扔在脚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凌竟如此不识抬举。
她明明舍弃了自己的才华,心甘情愿地当他身边当解语花。
多少世家子弟恨不得娶了她这个红粉知己当贤内助,因为他们都知道,若是娶了她,便能让自己更加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谢凌前世将她这个妻子当做摆设,除了名分和人人艳羡的诰命地位,谢凌什么都没给过她,连偶尔的一点温存都没有,他心里只有那位皇宫中的表妹。
就算阮凝玉早就被皇帝睡烂了,谢凌也宁愿为她守身如玉,守节不移。
为了皇后,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这个皇后,也不沾花惹草,一往情深,既然年少的爱情得不到慰藉,谢凌只能一心投入朝政,家国为重,大明百姓皆是他的子女。
许清瑶冷笑,他这位阁老当真是玉洁松贞,只可惜阮皇后到死都不知道她的表哥都为她做了哪些。
阮皇后最后死不瞑目,到了九泉之下也只想着找他谢凌报仇雪恨。
眼见许清瑶气得在那直喘,银翠忙哆哆嗦嗦地倒了水,递了一杯过去。
许清瑶喝了几口,而后在软轿里深呼吸。
若她愿意的话,她完全可以凭借着前世的记忆,这辈子选择一个她心意的郎君,而后托举他上位,让他一步登天,她也可以在背后控制他,这样一来,半个朝堂便是她许家的一言堂了。
可她没有。
谢凌前世将她剁碎了喂狗,她死的时候何其凄惨。偏生谢凌恨透了她,命人将她捆在“砧板”上,吊着她最后一口气,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极尽肢解,生生剁成了三百六十片人肉,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肉片被盛在了滴血的篓子,那是府里的粗使婆子平日里用来买菜的竹篓子。
想到那世间最血腥的画面,许清瑶忽然胃部一阵痉挛,仿佛又闻到了当时牢房里的腐臭气息,最后几天的时候,她亲眼看到竹篓里的腐肉爬上了几只蛆虫,再后来,几只绿豆大的蝇卵掉进了她的眼球……
许清瑶突然捂住嘴巴,喉咙里倒着酸水,在那干呕。
银翠吓坏了,忙掏出绢帕接住,拍着她的背,“小姐,你没事吧?”
可许清瑶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被轿夫看见了她的丑态,许清瑶面无表情地端坐回来,接过丫鬟的帕子轻擦着自己的嘴角,即使在市井巷陌里,她也要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她何等娴雅雍容,岂是这些穷酸刁民能看的。
许清瑶目露嫌弃,连命银翠将绸帘放下。
许清瑶仍在那深呼吸。
可即使谢凌将她剁碎了喂狗,她还是打算原谅他。
许清瑶知道毒死了阮皇后是她不对,所以谢凌将她喂狗,那么这两件事两人便就此扯平了。
她可以对他前世狠毒的手段既往不咎,既然重来一遍,她不想落得前世夫妻相看两厌的归宿了,这辈子她当他的助力,让他提前入内阁,她当他的红粉知己,这样他们便没有前世的恩怨,谢凌也没有喜欢上阮皇后,她也不会再去陷害阮凝玉,这样一来,不便是个和和美美的结局么?
可她没想到,谢凌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的襄助,这无疑是将她的自尊心踩在了脚底下。
许清瑶冷笑。
好!好!既然他如此不识时务,那么到时可别过来求她!
她倒要看看,他现在不过是个户部郎中,远没有中年首辅时的沉稳和心计,做事也非功利性,唯有一身没用的清正,她倒要看看,这个时候的谢凌拿什么去和太后抗衡!
到时候,走投无路的谢凌自然会来寻她和她的父亲!
许清瑶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心情总算是舒服了些。
可没想到,她回到许府后,便收到了一封信。
许清瑶刚换上了身家常衣裳,也卸下了支沉重的翠挑金凤钗,便见银翠捧着封信进来。
“小姐,是负雪侍卫的消息。”
许清瑶靠在了小榻上,身后垫着琐子锦靠背,她手指扶着太阳穴,让银翠拆开给她读,“负雪说什么了?”
银翠:“负雪说谢大人临走的时候……带上了阮姑娘亲手所绣的手套。”
原本打算闭目养神的许清瑶睁开了眼,只觉胸腔里仿佛有无数毒蛇在撕咬,酸涩又灼热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强装镇定地看了过去。
“是么?”许清瑶努力要表现出自己不在意的样子,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嫉妒阮凝玉,一个身份不及她金贵的女人。
银翠却被她这个阴沉如蛇的目光给吓到了,捧着信的手哆嗦了几下,不敢吭声。
许清瑶又是一阵深呼吸。
因着她对前世谢凌的亏欠,是她毒死了他心心念念的表妹,她本来想着,谢凌现在还没有喜欢上阮凝玉,那么她可以给阮凝玉留点后路的,至少不会让她去死,她还是不想做绝的。
可没想到,谢凌喜欢阮凝玉的时间竟然比她预想中的还要早!
在她目力不及的地方,谢凌早就对阮凝玉生了情意。
许清瑶喉间突然溢出一声极冷的笑。
“好,好……”好得很呐。
一想到谢凌在路上会对着那副护套,思念着他的表妹,许清瑶便目露恶毒的决绝。
阮凝玉,这都是你逼我的。
是你自己自寻死路。
谁让你好好的活路不走,非要给谢公子织什么墨竹护套?
像谢家的这种名门大宅,谢凌又是金尊玉贵的嫡长孙,谢老太太又岂容府里的表姑娘对着嫡长孙生出了攀高枝的念头?
当日,负雪便秘密去许府见了许小姐一面。
眼见负雪低着头站在院子里。
许清瑶目露算计的暗光,但她还是体贴地关心了负雪一下,连同他那病重的妹妹也一同过问了一遍,最后担心他没钱给妹妹买药,便命银翠递给了他一沉甸甸的荷包。
负雪摸着荷包里的碎银子,夜色下悄然红了眼。
蝶儿是他跟苍山一起在路边看着可怜收留下来的乞丐,蝶儿从此便成了他们的妹妹,没想到几年后蝶儿却得了不治之症,每次医治都要烧掉大把的银子才能续命。
没想到许姑娘只是从谢家仆人那听来一嘴,便从此记在了心上。
负雪喉咙酸涩:“许姑娘这般菩萨心肠,日后定能得善缘庇护。”
许清瑶这般关怀下,更是让负雪对她死心塌地。
见火候差不多了,许清瑶便背着他,悄悄抹了眼角的泪珠。
在银翠给她递帕子的空当里,负雪便察觉到了。
负雪只觉心脏被人攥了一下,紧接着便是阵酸麻,负雪沉了心,问:“许姑娘,你怎么了?可是受了旁人的欺负!”
“那人是谁!小的替你收拾他!”
他与苍山皆武功高强,比一般的武林高手还要厉害,不然的话谢凌也不会将他们兄弟二人放在身边。
许清瑶用帕子点了点泪,故作坚强道,“负雪侍卫不必担心,不过是风沙迷了眼……”
可负雪还是见到了她肩头泛起细微的颤抖,啪嗒一声,一颗泪珠又从她眼角流下,月光下她脸上银光点点,脂光粉艳,我见犹怜,空中隐隐传来细细甜香。
负雪僵硬了身体,低下头去。
见许姑娘明明这般伤心,还强撑着安慰他,这般温柔的人就合该是大公子的少夫人才是,庭兰居若有这么一位贤惠婉顺的主母在,大公子的后院自然太平,因为没有仆人会不喜欢许姑娘这样一位夫人。
负雪不相信许姑娘一点事都没有,于是连番追问。
许清瑶在那泪水在眸中打转,她忍不住背过身去,轻轻抽泣起来,泪珠不断滚落,听起来细弱且哀怨。
银翠在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顺气,忍不住地小声发牢骚:“我的小姐,你何苦为着那谢家表姑娘给了谢大人织了副护套,就这样作践自己啊…别哭了,小姐……”
负雪闻言顿住了身影。
原来是为了这事。
他目睹过许姑娘绣了很多东西给公子,但是大公子全都没有收。
就连当初定亲的时候,大公子收的许姑娘的一枚香囊,都着人送还了回去,撇清了干系。
负雪不说话。
他此刻目露为难了起来。
他何尝不知道许姑娘的意思,可谢凌出发前却命他在府里要保护好表姑娘,他对谢凌忠心耿耿,实在做不出背主的事情!
银翠拍着姑娘的背,这时看向了他,“负雪侍卫,你能不能帮帮我们家小姐?自打谢家表小姐缠上谢大人,我们小姐便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谢大人如今被迷得晕头转向,若真的让那阮姑娘得了逞,阮姑娘进了谢大人的后院,依她往日水性杨花的性子,岂不是要将谢府搅得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倘或她当了谢大人的姨娘后能安分守己,那便再好不过,我们家小姐也巴巴盼着谢大人能觅得如意良缘,可许姑娘看着就不是个安生的主,倘若她耐不住寂寞,去勾搭谢府的侍卫……那还得了?”
“她前头还与谢二公子有过不明不白,说句难听的,谢大人哪次在外执行公务,万一阮姑娘转头,又继续跟谢二公子不清不楚的……嫂嫂跟小叔子,岂不是乱套了么?!”
负雪一开始原先听着还无动于衷,可越听到最后,却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他虽不满大公子被表姑娘迷惑,但他从未往这么深的地方去想过。
可仔细想想,似乎极有一番道理……阮凝玉她还与小侯爷私奔过,又与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出阁前她便如此,难不成指望她婚后便改了性子么!
这时原本安安静静哭泣的许清瑶却转过身来,那双美目早已被泪水糊住,眼眶也跟着通红一片,她用帕子捂住细碎哭声:“瑶儿也是盼着谢大人好,可……表小姐终究不是良人啊!谢大人现在看着表小姐哪哪都好,可负雪侍卫,表小姐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瑶儿也是担心谢大人的余生被耽误啊!”
负雪的心极具动摇,他又惊又怒,又犹豫不定。
而此刻许清瑶一番发自肺腑的话,却让他坚定了下来。
只有像许姑娘这般为大公子着想的人,才是公子的良配,最应该站在公子的身边,公子一定是被阮凝玉这个狐狸精给迷惑了双眼。
负雪越想越愤怒。
于是他便请许清瑶替他铲除掉表小姐这个祸害。
许清瑶便见男人的这个侍卫跪在了院子里,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声音娇娇弱弱的,“有劳负雪侍卫相助,若不是有你,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须臾,许清瑶为难地轻咬下唇道:“此事,倒是不难……”
“只需借阮姑娘给谢大人绣手套的由头递个话,透露给谢老太太,以谢老太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定会将阮姑娘给轰出去的。”
负雪抬起头,却顿住了。
可……那副墨竹手套是大公子命表姑娘给他绣的,这要是被大公子知道了的话——
许清瑶看出了他的犹豫,便轻声细语地道:“谢大人眼下正奉旨出京,何况阮姑娘绣手套这事原就做得隐秘,你只需对老太太说,是她拿了大公子常用的墨竹纹样去攀附,再添两句‘姑娘家抛头露面送贴身物件’的话,老太太素日最恨旁门左道,又岂会容得阮姑娘这般勾引谢大人的勾当?”
“再者,谢大人回来大抵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一年后…他对阮姑娘的情分还有多少呢?怕是早已淡了。就算谢大人还对阮姑娘有几分旧情,只需编个她与谢府侍卫私通,谢大人听了必定厌恶,从此消磨掉了剩下的旧情。”
“届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谢大人若是执意再查,也查不出什么水花来。”
负雪听完,也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