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
中秋已是过往,一个月转瞬而过,就这么从秋天,到了立冬时节。
阮秀还在闭关。
不过在宁远几次神念感应之下,估计要不了几天,秀秀就能破开关隘,抵达十一境的后半段。
期间的某次船头喂剑,结束之后,隋右边曾找了宁远一趟,声称能不能在喂剑之人里,多加一个她。
宁远要是谈钱,也没关系,开价就可,反正她以后挣了钱,都会还给他。
隋右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
毕竟在她这边,这些时日的相处之下,对于宁远这个男人,心中也有了一个大致评估。
好色、贪财、嘴里没个把门,对裴钱的出剑极狠,收剑之后,又一改态度,变得有那么一点点温柔。
总结就是,半个好人。
但宁远居然真的答应了。
并且还不算她的神仙钱,声称能学多少是多少。
于是,后续被喂剑之人里,就多了一个隋右边。
然后两人的第一次练剑,隋右边就被宁远砍了个半死,一连七八天,都只能“卧病在床”。
对裴钱,宁远尚且会控制力道,绝对不伤小姑娘的半点元气。
对隋右边,那完全就是“辣手摧花”。
女子一张清冷绝美的脸上,都给宁远划出了一条剑痕。
关键男人还不给她疗伤丹药,想要恢复气血,隋右边就只能靠着枯燥的打坐,慢吞吞的温养。
宁远其实很会怜香惜玉。
但这是分人的,他也分的很清楚。
原以为经过此事,隋右边会知难而退,结果在养好伤的第一天晚上,她就跑来敲开了宁远的门。
没别的,还要继续跟着宁远练剑,继续被男人砍。
而第二回,虽然隋右边依旧被砍了个半死,但养伤耗费的时间,竟是缩短了近一半。
隐隐有了破开瓶颈,跻身金身境的迹象。
在此期间,她对于裴钱的练剑功课,也没有落下,哪怕伤势严重,也硬撑着身体下床。
宁远看在眼里。
所以在某一天夜里,第三次把她砍了个半死之后,宁远推开了隋右边的房门。
取出一粒得自青虎宫的上品丹药,递给了她。
令宁远没想到的是,看着有点微死的隋右边,居然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
宁远只好说这丹药不算钱,不用她还。
隋右边还是摇头。
宁远皱了皱眉,不太理解她的心思。
恬不知耻的看老子练剑,结果老子现在破天荒的给你送丹药,你还不乐意接了?
“不要拉倒。”男人没多想,撂下一句后,就打算转身离去。
隋右边却忽然喊住了他。
“公子,我不要这些疗养丹药,能否再给我一缕你的剑意?”
宁远回过头,“其实你可以换一个,比如让我给你一门直通上五境的登山法。”
隋右边眼神一亮,“公子,此话当真?”
男人嗯了一声,点头道:“当真。”
女子难以抑制的,呼吸有些急促,自从来到浩然天下,得知了这边的山上境界,她就一直想要一门登山法。
当年在藕花福地,隋右边为何选择仗剑飞升?
不就是眼高于顶,人间无敌之后,想要去那天上看一看。
而真的到了浩然天下,却忽然在宁远这边得知,自己走的武道,是一条断头路。
这是隋右边第一次心境不稳。
不过很快她就撇去杂念,稳下心绪,将目光看向更高处。
藕花福地,太小太小,容不下她的剑。
而这座天下够大,有朝一日,她隋右边的剑气,定能达至山巅,去那最高处!
所以这去往山巅的大道,第一步,就是拥有一门修道炼气之法。
隋右边没有迟疑,轻声道:“公子,能否给我一门你的登山法?”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公子放心,你我之间的那个约定,一直作数,哪怕将来我的境界上去了,也绝不会违背。”
宁远呵呵一笑,“你的境界再高,反正也高不过我。”
隋右边置若罔闻,不以为意,只是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形势不如人,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忍着就好。
隋右边有个很清晰的认知。
万一惹恼了宁远,这个男人,是真会一剑杀了自己的。
见他没动作,隋右边又喊了一声。
“公子?”
宁远摇摇头,“登山法?门都没有。”
女子沉下脸。
男人笑眯眯道:“此事以后再说,不过你之前要的一缕剑意,我可以给你。”
话音刚落,宁远摊开手掌,隋右边背着的那把槐木剑,自主出鞘入手。
并拢双指,将一缕耀眼剑意放入其中。
做完这一切,宁远转身就走,也没给她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原地站了许久。
最后背剑女子破天荒的,冷冰冰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
其实这个鸟人……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嘛。
……
之后半旬,平安无事。
算算日子,距离宝瓶洲那座南海之滨的老龙城,大概只有一万余里,一天左右即可抵达。
船头观景台,一天的清晨时分。
小姑娘坐在栏杆上,双脚悬空,望着云海之下的一片蔚蓝,笑眯起眼。
至于为什么这么开心……
因为今儿个师父说了,暂时不用练剑。
不用练剑,那就不用挨打,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小姑娘的目力极远,站在渡船城头,俯身望去,能穿过云海,看见海面之下的光景。
一大批颜色各异的鱼儿,成群结队的游曳而过。
静静的看了有一会儿,裴钱忽然想起了什么,跳下栏杆,跑回房间,从她那个小书箱里,摸出一大把鱼线。
拿着她的钓竿,小姑娘兴冲冲的回到观景台,开始一番忙活。
一大捆鱼线,是她之前在东海渡买的,绑在钓竿上,挂上鱼钩鱼饵,轻轻一抛。
于是,一根长达千丈的鱼线,就这么从渡船之上,落入海水之下。
然后从清晨坐到日上三竿,一条鱼都没上过。
一袭青衫出现在身后,笑道:“裴钱,你这是什么钓鱼路数?”
“垂钓仙人?”
裴钱扭过头,嘿嘿一笑,说她压根就没想过真的能钓上鱼,只是觉得好玩。
宁远板起脸,“不许撒谎。”
小姑娘挠了挠头。
男人随意坐在一旁,忽然问道:“裴钱,明明很辛苦,也很痛,为什么从来不肯放弃?”
“因为很羡慕那些御剑仙人?因为你曾经说过的,要当一名真正的大侠?”
裴钱认真的想了想,半晌后,方才点头道:“应该……是吧?”
“师父是御剑仙人,我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当然不能只是个绣花枕头,
怎么也要努努力,以后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才不会被别人笑话啊。”
裴钱掏出一把瓜子,分作两半,一半递给宁远,说道:“至于当不当什么大侠,都没有很大关系哩。”
宁远笑问道:“怎么说?”
小姑娘解释道:“我之前跟姐姐聊天时候,听说了桐叶洲那边的事。”
“师父仗剑前去,是为了斩几头大妖怪,几剑把它们砍死,很快又回来找我们了。”
宁远吐出几瓣瓜子壳,“这件事,与当不当大侠,有什么关联吗?”
裴钱点头如捣蒜,“有的。”
小姑娘爬起身,小短腿跑的飞快,回了一趟自己房间。
再回来时候,裴钱手上已经多了好几份山水邸报。
一一摊开,裴钱说道:“这些山水邸报,都是之前在天阙峰买的,上面写的,全都是桐叶洲的事。”
宁远随意扫了一眼,“然后?”
小姑娘双臂环胸,皱眉道:“然后这些山水邸报上面,我翻了好几遍,都没有师父的名字!”
“明明是师父斩了那些大妖,救了这么多的人,但是却没有几个人记得住师父。”
宁远笑道:“所以?”
裴钱摆出一副大人模样,颔首道:“所以我不想做大侠了。”
“我要跟师父一样,做好事,不留名!”
小姑娘忽然想起一句书上的诗词,大有侠气,于是便笑眯起眼,补充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宁远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高高竖起一个大拇指。
“裴剑仙,好大的气魄!”
红衫小姑娘讪讪一笑,有些不太好意思。
默然片刻,裴钱突然轻声道:“师父,其实我早就想过放弃了。”
“还不止一次,我的十根手指头,都有点数不过来哩。”
宁远问道:“那为什么还是坚持下来了?”
小姑娘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因为我想去神秀山啊。”
“想一直跟着姐姐,也想一直做师父的开山大弟子,而想要做到这个,我就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了啊。”
宁远把瓜子还给她,摘下养剑葫,开始喝酒。
越来越懂事,是好事,但人要是太过于懂事,对于自身而言,难免就会少去许多的开心事。
几口酒水下肚,宁远问道:“裴钱,师父跟你说一件事?”
“师父说就好了,弟子一定会用心去听的。”
一袭青衫缓缓道:“裴钱,其实就算当初在南苑国,你没有遇上我,也会遇到别人的。”
裴钱想要说点什么,但宁远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示意别打岔。
宁远说道:“没有我,你也会遇到别人,这不是假设,而是一定的事。”
“那个人,是个根正苗红的读书人,品行极好,你要是跟着他,不说以后成就如何,只说过不过的好这一点,就肯定比现在要好。”
“好很多,最起码那个读书人,不会像我这样,教拳给你打个皮开肉绽,练剑把你戳个千疮百孔。”
裴钱听的一愣一愣的,问道:“那个人,很好?比师父还要好?”
宁远笑着点头,“在这一点上,我当然不愿承认,自己比不过别人,但是那个读书人,确实是很不错的。”
“起码在这座浩然天下,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根正苗红,而你的师父我,只是一个出剑无忌的匹夫而已。”
裴钱没有任何犹豫,疯狂摇头,“不对,这是错的!”
宁远晃了晃养剑葫,“怎么说?”
“我的这个说法,不是什么空话,具体如何,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
“但打个很浅显的比喻,就像一枚谷雨钱和一颗雪花钱,同时摆在面前,只要不是个傻子,任谁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又怎么会不对呢?”
裴钱低下头,双手死死攥紧衣角,眉头紧皱。
最后小姑娘好似终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神色极为认真。
“师父,这样是不对的!”
宁远笑眯眯道:“那就说说你的道理。”
裴钱说道:“我不要别人,就要姐姐和师父,我不知道旁人是怎么看的,但在我裴钱这边,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跟师父和师娘相比!”
这还是黑炭丫头第一次喊阮秀为师娘。
裴钱双手虚握,沉声道:“别人再好,境界再高,学问再大,那也是别人,跟我裴钱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是师父和师娘,哪怕在外人眼中再如何不好,对我来说,那就是很好,好的不能再好。”
黑炭丫头眼神明亮,目视前方,与身旁的师父,就这么一股脑的说着自己的道理。
“永远有人更好,但是当下即是最好!”
没来由的,宁远就想起了一个姑娘。
弟子裴钱,又给自己师父上了一课。
……
第二日,临近傍晚时分。
阮秀出关,成功破开关隘,跻身十一境里的后半程。
与此同时,神秀山渡船,也已经缓缓驶入老龙城一座仙家大渡口。
暑去寒至,秋去冬来,这座东宝瓶洲,总算是到了。
……
扌丁卡,日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