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刺史府衙正厅。
刺史半倚在主位上,双目微阖。
两名婢女跪坐在侧,一人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另一人小心捶打着他的腿脚。
“牧言一行人可已抵达步摇莫跋大营?”刺史声音慵懒。
堂下老者拱手:“回使君,探子来报,他们已入营多时,酒水也都呈上去了。”
刺史缓缓睁开眼:“那步摇莫跋作何反应?”
“据报...”老者略作迟疑:“蛮王甚是欢喜,当即下令取出五百坛分赏各营将士。”
刺史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蛮夷之辈,区区市井浊酒随便说是御酒便能让他们如此失态,真是高看他们了。”
他换了个姿势:“牧言那边可有异动?”
老者思索片刻:“除了再三恳请释放中原女子外,并无其他举动。”
“范阳郡呢?”
“数日前曾有兵马调动,但是为了驱赶流民,与蛮族大营方向并不一致。”
“看来,倒是本官多心了。”刺史摇摇头,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蛮族军营的各个角落。
伙夫们刚刚分发完酒水,营地各处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怎么就这么点儿?”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晃着半碗酒浆,酒水在碗边荡出细小的波纹:“连塞牙缝都不够!”
“听说这是汉人的御酒,金贵着呢...”旁边年轻些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酒入喉咙,脸色瞬间发烫:“好烈的酒!”
“金贵个屁!”络腮胡老兵一把夺过他的碗:“老子跟着大王打了三年仗,什么酒没喝过,能有多烈!”
说罢就往嘴里灌。
然后,踉跄几下,扑通一声倒下。
片刻,鼾声大作。
看见老兵这副模样,其余军卒先是哄声大笑,继而也不敢大碗喝酒了,只得小口抿抿,更有甚者开始兑水。
这酒烈度可见一斑。
帐前插着一串骷髅的大帐内,一名身穿星纹袍的男子躬身道:“大祭司,那汉官现在囚营里给那些中原女子喂水。”
“只是喂水?”大祭司没有回头,跪在一尊雕塑神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没有做其他事?”
“没有其他举动,弟子检查过那水,就是普通的水加了些药材,可以帮那些女子恢复些气血,没有特殊作用。”
大祭司慢慢直起身子,低声道:“继续盯着。”
男子迟疑了一下:“大祭司是怀疑其中有诈?”
“只是防范于未然。”大祭司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酒坛上,神色难以捉摸:“听说中原皇帝身体虚弱,承受不了大补之物,这御酒如此滋补......”
“莫非...”忽然,他眉头一动:“那幽州刺史......有异心。”
想到这里,他稍微安心了些。
如果那刺史真有异心,就必然需要盟友,那就不敢与大王为敌。
汉官此来,应该确实是示好之意。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但不知为何,心里总隐约感到一丝不安,却又说不出缘由。
见大祭司话到一半又沉默,男子轻声唤道:“大祭司?大祭司?”
老人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没事了,下去吧。”
“是。”男子抚胸行礼,正要退下。
“把这坛酒也拿去分了吧。”老者突然叫住他。
男子一愣,连忙道:“这可是大王赐给您的御酒。”
“整个大营都有份,不过是多寡之别,我老了,喝不了这么烈的酒,塞外苦寒,你们喝些对身子有好处。”大祭司摆摆手道:“拿去吧。”
弟子连忙道谢:“谢大祭司赏酒!”
随后高兴地上前,小心捧起酒坛退了出去。
老早便闻到军营里飘散的酒香,但祭司一族未经允许不得沾荤腥,早就馋得不行了。
.....
囚营,窝棚。
面对去而复返的阿祀。
崔盈几女并没很高兴,反倒有些恼怒地围着着八岁孩童。
澹明眨眨眼,故作无辜道:“姐姐们这是怎么了?才几日不见,难道感情就生疏了么?”
崔盈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掌柜十七叉腰道:“你这小郎君,怎么又回来了?”
小雀虽然不会说话,但也是同样一副质问的表情。
澹明摊摊手:“不回来,怎么救你们。”
十七没好气道:“你不是去找那什么刺史谈判,让这些蛮族放我们走么?谈好了不就行了,在幽州等着我们便是,为什么又跟着跑回来,这些蛮族没有人性的,万一看到你这小孩一时恶意起,把你绑在马尾上拖来拖去,又或者把你扔到锅里煮,到时候怎么办?”
女掌柜的话密得跟连珠炮一般,连崔盈都插不上话,但眼神里的关切却一点不比别人少。
被女掌柜狂风暴雨一顿摧残,澹明捂住耳朵,一脸无奈。
好一会后,女掌柜才喘着气暂时中场休息。
“几天不见,掌柜姐姐的身子倒是比以前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我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澹明松开手指嘿嘿道:“那今晚的行动我就更有信心了。”
“今晚?”崔盈几女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蹲下身来:“到底怎么回事?”
“刺史没有答应,按正常渠道,大家都回不去了。”澹明直截了当地打破了她们的幻想和希望。
本以为几女听到这个消息会瞬间失落甚至绝望,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们只是略显失望,神色却出奇地平静。
这倒是让澹明有些讶异。
“姐姐们这反应....难道都已经知道了?”
“嗨,早就料到了。”女掌柜盘腿而坐,大咧咧道:“一开始我觉得挺有希望的,后来想想又不太对劲。”
“那些蛮族在中原横行霸道,杀了那么多人,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到了这个程度又怎么会为我们这些人求活,说不定啊,也就是走个过场,给那些大官有个交代,或者面子上过得去而已。”
“就跟我以前开店的时候一样一样,那些客人进来逛逛就说看看,然后又说考虑考虑,我还以为真要成了,结果到最后也就是‘考虑考虑’。”
“所以我们抱着希望,但也不抱多大希望。”崔盈轻声道:“我相信阿祀会想办法救走我们,但阿祀毕竟是一个人。”
“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们也不会怪阿祀,阿祀只要好好活下去就好。”
小雀也点点头,忽然又掏出了一小布袋递给澹明。
澹明接过布袋,打开来看,双眼微微一凝。
里面又是十几块刻着图案的瓦片。
“这是这几天没撑住的,还有一些觉得自己走不了的姐妹的名字,阿祀也带走吧。”崔盈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既然他们不愿意放人,那至少留点痕迹在这世上。”
嫁衣女阿阮和娼妓秦吟也是这般点头。
“等会。”澹明立马竖起手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声音突然提高:“你们就那么不相信我?”
“嗯?”几女同时抬头,眼睛里满是困惑。
“虽然刺史救不了各位姐姐,但不代表其他人救不了。”澹明呵呵一笑:“不然弟弟我那么远跑回来就是为了跟你们告别?”
“你...怎么救?”女掌柜很是好奇,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澹明,撇撇嘴:“即便你有仙人托梦,但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打败蛮族带走我们那么多姐妹。”
“哎,掌柜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澹明嗔怪道:“想救你的,又不止我一个。”
“什么意思?”女掌柜十七倒真是糊涂了。
“来,各位姐姐凑近一点,我有一计,可使诸位姐姐逃出生天。”澹明勾勾手指,一脸神神秘秘。
几女相视一眼,纷纷凑了过去。
随着他的讲述,几女的眼睛越睁越大。
小雀甚至不自觉地抓住了崔盈的手臂
半晌,几女一脸震惊地看着好整以暇的澹明,半天说不出话。
“你....你确定吗?”一直言辞犀利的女掌柜听完这计划后,忍不住口吃起来:“这...这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反正生路就一条,机会就一次,拼一拼好过坐以待毙。”澹明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很是认真道:“要是顺利的话,姐姐们明天就能重获自由了。”
窝棚里突然陷入一阵沉默,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还能清晰听见远处传来蛮兵粗鲁的笑声和酒坛碰撞的声响。
女掌柜的目光在澹明身上来回打量,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八岁孩童,像是第一次认识一般,眉头越皱越紧:“你...真的是崔祀那小混蛋?”
澹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很是好奇:“怎么,不穿女装就认不得了?”
“不对劲,不对劲,很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难不成你被夺舍了?”女掌柜捏住下巴,很是怀疑:“就算真有神仙指点,一个人的性情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你现在的胆识和本事,和从前比简直换了个人。”
“人是会变的嘛,这个乱世,没有幼稚存活的土壤。”澹明随口就搪塞过去了。
“阿祀本性纯良,以前只是调皮,本来就不坏。”崔盈倒是一如既往信任,虽然还是很担心也有些责怪自己弟弟这么鲁莽,但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阿祀说可以那便可以!
女掌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倒是一点都不信。
他不坏,他简直就是坏的代名词好吧。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她,她突然正色,很是认真看着澹明,道:“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质问,语气中已完全是把对方当作成年人来对待。
澹明没有插科打诨,看了一眼诸女,敛去笑意,认真道:“梦里面我见过千百年后的神州,我以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该遭受这样的苦难。”
“人就是人,不应该是牲口,不应该是食物,更不应该成为同类的食物。”
“所以,我想改变,哪怕改变不了整个大势,至少...”他顿了顿:“可以从眼前这几千姐姐开始。”
“仅此而已。”
片刻后,女掌柜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干咳两声,故意粗声粗气道:“小郎君这张嘴倒是伶俐,往后不知要哄骗多少小娘子。”
“那还请诸位姐姐日后多加管教,莫让我成了薄情之人。”澹明呵呵一笑。
“那是自然。”女掌柜哼道。
“既如此,看来诸位姐姐是答应了。”澹明看了看几女,收敛笑意,郑重地伸出手:“那便陪弟弟我胡闹一番,”
崔盈毫不犹豫地将手覆在澹明的手上:“我永远相信阿祀。”
“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说不定能活。”女掌柜嘟囔几句伸出手:“说好了,等到时候回到幽州,我要重新支一家铺面,你记得帮我揽客。”
“那伙计可少不了我。”一旁的秦吟也伸出手,笑道:“不过小郎君得先教我认字,不然只能跟十七姐姐那样画道道记账了。”
“哼,画道道怎么了?”某掌柜姐姐不服气地瞪着眼睛抗议道:“我可从没少算过工钱。”
“铺子开起来,我可以在后院辟个小菜园,种些菜蔬,这样,能省不少支出。”嫁衣女阿阮也轻轻将手放上来:“以前在家,阿母总夸我是一把好手。”
小雀不会说话,生怕被落下,连忙伸出手急切地比划,着急地指着自己表达什么。
“知道的知道的,小雀做陶有一手,以后铺子里的碗碟都交给你,都不需要去额外采买碗碟了。”女掌柜拍了拍小雀的脑瓜道。
小雀连连点头,眼中闪着光。
“哈哈哈哈哈。”女掌柜突然笑出声,很是得意:“想不到在这破窝棚里,我十七居然又凑齐了伙计哈哈哈哈!”
看着几女这副模样,澹明心头忽然涌起复杂的情绪,有些五味杂陈。
这虽是梦境,却承载着千年前这些女子最真实的期盼。
“怎么了阿祀?”崔盈见澹明表情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关心道。
澹明回过神来,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似乎要将她们深深映入脑海,忽然一笑:“没事。”
“一定,带大家回家!”
就在此刻,窝棚外,天边一道氤氲掠过,天空似乎破碎了少许,但倏忽间又恢复了正常。
崔盈身子颤了下,眼神闪过一丝茫然,目光落在澹明身上,忽然睫毛一颤。
梦境似有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