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黄买卖,眼前是换了些牛羊。”
工部员外郎李默压低声音,凑近几人:
“可长远来看呢?”
“我表兄在甘州卫相熟的一个小吏偷偷传信,说有商队为了抢先换得‘龙鳞金’,竟将朝廷严禁出关的铁锅、精盐,乃至兵刃图纸,夹带出关!此事若非压得快,早已捅破天了!”
周围几人闻言,皆是一惊,慌忙四下张望。
刘柄手微微颤抖,险些握不住茶杯:
“那‘龙鳞金’,虽是为了削弱北元……
可此法看似釜底抽薪,实则饮鸩止渴!一旦北元识破,或是我等操控不当,囤积的大黄无处脱手,粮价波动,边贸断绝,其连锁反应,足以动摇国本!”
“可不是嘛。”
张昇停下脚步,长叹一声。
“此计听着能削弱北元,使其内斗不休。”
“然我大明承担的风险,亦是巨大!无数牲畜涌入,处置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大祸!”
众人沉默。
明明窗外日头正好,屋内却寒意浸人。
李默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翼翼打探。
“此事陛下未与臣工商议,便强行推行。”
“听闻……此事,似乎与东宫有所关联?”
此言一出,刘柄与张昇等人脸色骤变,齐齐看向他。
刘柄“啪”地一声放下茶杯,茶水溅出。
“慎言!”
“此等事体,岂可妄议?”
他虽如此呵斥,眼底的疑虑却愈发深重。
太子朱标素以仁厚着称,会献上这般险棋?
亦或是……他人借东宫之名行事?
张昇挤出个勉强的笑。
“陛下乾纲独断,我等为臣者,唯有尽力弥补。”
“只是这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着实令人心悸。”
李默揉着额角。
“前线将领叫嚷开战,陛下不允。”
“我等请求暂缓交易,陛下不纳。”
“这盘棋,是越发看不透了。”
刘柄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墙外那片天。
“看不透,亦需看下去。”
他声音透着疲惫与无奈。
“只盼这把火,莫要烧到自家身上。”
“眼下,唯有指望边关卫所严防死守,万勿让瘟疫真正滋生。”
张昇冷哼。
“榷场那些商人,眼中唯有黄白之物,哪管其他?”
刘柄缓缓点头。
“北元以病畜相扰,我方一旦严查,牲畜交易必受重挫。”
“然私下以金银、布匹交易大黄之风,恐将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那‘龙鳞金’之名,怕是更要响彻草原了。”
张昇面色一沉。
“这岂非正中……那始作俑者下怀?”
“将寻常草药捧为天价,诱北元倾其所有来换!”
李默打了个寒噤,叹气道:
“此手段,高明是高明,却也狠辣至极。”
“只怕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如何了局?”
无人能答。
唯有窗外蝉鸣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
皇宫深处。
朱元璋翻看着陆知白呈上的密报。
“龙鳞金”在北元各部落引起的震动,大明商人如何抬高其价,一一在列。
他嘴角不自觉上扬。
“咱的‘龙鳞金’……”
他低语,带着几分玩味。
太子朱标侍立一旁。
他见父皇神色,略一犹豫。
“父皇,儿臣听闻,边关榷场因大黄交易,已现乱象。”
“文武百官,皆心存忧虑。”
朱元璋放下密报,看向他。
“标儿,你也觉得,这买卖不妥?”
朱标垂首。
“儿臣不敢。”
“只是,‘龙鳞金’虽能一时重创北元,但长此以往,以利诱之,恐令边民重利轻义,荒废农桑。
且大量牲畜内流,若处置不善,一旦形成大规模疫情,对大明腹心之地打击甚巨。
驸马此计虽妙,然执行环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你此言,也有些道理。”朱元璋点了点头,面上,却没有忧色。
“脱古思,比咱还急!”
朱元璋望向朱标,笑了笑:
“你说说,他们除了劫掠和瘟疫这两手,还能干什么?要是真想发兵,那就打!”
他霍然起身,行至巨幅舆图前。
手指重重戳在北元疆域。
“北元各大部落,如今,打得越发厉害了……”
“他们越疯,离死越近!”
“至于边关些许乱象,疥癣之疾!何足挂齿!”
“能让北元伤筋动骨,这点代价,算什么?”
朱标默然。
他深知父皇决心,亦明此计之狠。
只是他始终想象不出,收网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
咱们这边,如何才能安然撤离……
“驸马那小子,”朱元璋语气带着赞许,“脑子确实活络!”
“这手,玩得妙!”
他猛一挥手。
“传旨!边关各卫所,给咱把眼睛瞪大了!谁敢在咱的眼皮子底下玩忽职守,内外勾结,扰乱大局,咱就让他去给那些病死的牛羊殉葬!”
他又转向朱标。
“榷场的买卖,照旧!但那些试图浑水摸鱼的,给咱往死里办!”
朱标默默点头:“儿臣遵旨。”
父皇这是要用雷霆手段强压下一切杂音,确保“龙鳞金”计划推行到底。
……
朱标自武英殿而出,御座上那句“让他去给那些病死的牛羊殉葬”依然在耳畔回荡。
有一丝寒意爬上来。
并非来自夜色的微凉。
父皇的意志,如同殿外那尊巨大的铜鼎,沉重,且不容丝毫动摇。
“疥癣之疾…”
父皇眼中,北元的骚扰,边境的乱象,不过是疥癣。
可这疥癣,若处置不当,亦能深入骨髓,侵蚀大明的根基。
朱标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那些浴血拼杀的经历,那些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铸就了父皇这份不容置喙的决断。
自己,终究是历练太浅。
心性,尚没有那般坚定。
但这。
并非退缩的借口。
朱标仰面,望向天际,眸子倏然张大些许——
陆知白先前便与他解释过了,没有完美的政策,只有完美的执行。
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次磨砺呢。
将这看似不可能的局面,扭转乾坤,化险为夷。
这其中,有多少关节需要打通,有多少人心需要揣摩,有多少变数需要应对……
若能从中习得一二,于国于己,都是裨益。
朱标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担忧散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