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苏州城,古称阳羡,东临沧海,西接震泽(太湖),水天一色。城中河道纵横,桥梁星罗棋布,真个是“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的江南形胜之地。
明代才子唐伯虎曾作《阊门即事》诗云: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
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
苏州城富庶繁华可见一斑。
要说苏州第一胜景,当属城西北的虎丘山。
此山古称海涌峰,相传吴王阖闾葬于此地,陪葬宝剑三千,金银之气化为白虎踞守,故而得名。
若要游虎丘,就要先从山塘街看起。
旧时文人墨客游虎丘,多是从山塘摇橹而来。一路水桥旖旎,粉墙花影,就到了虎丘。
三人来到这里时,已经暮色四合,虎丘河畔的画舫次第亮起了灯火。
安陵容立在岸边青石板上,望着不远处连成一片的画舫群。那些雕梁画栋的船只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愈发绮丽,茜纱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将粼粼波光染成胭脂色。
晚风送来阵阵丝竹声,夹杂着歌女清越的吴语小调,在夜色中格外旖旎。
沈昀飞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表姐,真的要去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藏青长衫——出门前特意换的素净款式,连腰间的玉佩都摘了。
可即便如此,站在这些画舫附近仍觉得浑身不自在,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混合着酒气,熏得他耳根发热。
安陵容轻笑出声:“你紧张什么?”
她指了指岸上:“你若实在为难,便在岸边等我罢!”
“不行,这里鱼龙混杂,我一定要跟着你。”
话音未落,远处一盏琉璃灯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
提灯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着一身灰蓝色短打,衣襟上还别着个精巧的银制牙牌,在烛光下一闪一闪的。
“几位公子安好。”小厮在五步外稳稳站定,右手提灯,左手按在腰间,行了个标准的迎客礼。
他唇角含着三分笑意,既不过分热络,又不失恭敬,“天色向晚,可要小的引路?”
他说话时目光平视,神色如常,仿佛全然未察觉眼前这位“公子”耳垂上未遮掩的耳洞,也未注意到他身旁过分清秀的小厮,更没有注意到最后的公子手里折扇的扇坠是顶级的和田玉籽料。
能在虎丘山下做引路营生的,哪个不是人精?他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破不说破,才是这行当的立身之本,既然贵人有兴致游戏人间,他们这些跑腿的自然要配合着把这出戏演得圆满。
三人都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要如何回答他。
见他们没有说话,小厮将灯笼提的更高了一些:
“往前百步是听雨轩,今儿个有金陵来的评话先生;往东走便是醉仙楼,新到了几坛二十年陈的梨花白。北面新开了家回风斋,请了扬州来的琴师,弹的一手好《广陵散》。若嫌吵闹,往西去还有处清净的茶寮,临水设席,最宜赏月。”
安陵容眸光一转,忽地指向河心那艘最高的画舫。但见那画舫三层飞檐上悬着十二盏琉璃宫灯,朱漆栏杆映着水光,端的是富丽堂皇:“我想去那处坐坐!”
小厮眼中精光一闪,腰弯得更深:“公子好眼力,那是‘醉月轩’,是这里最豪华的去处。”
说罢侧身引路,“请随小人来。”
三人随着小厮踏上连接画舫的浮板。
那浮板随着河水轻轻起伏,木板间的缝隙里不时溅起细碎的水花。
一刻钟后,行至画舫前,小厮突然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调喊道:“赵妈妈——接贵客了——”
这一声喊得抑扬顿挫,尾音打着转儿往上飘,活脱脱是市井里练就的本事。
不过片刻,舫内珠帘哗啦一响。
一位约莫三十五六的妇人挑帘而出,她眼波在三人身上一转,微微一愣,很快脸上便堆满笑容:“哎哟喂,几位公子大驾光临,快里边请。”
那嗓音如同浸了蜜,甜而不腻,妖而不娆。
赵妈妈边说边引着三人往里走,画舫内飘来阵阵沉水香,混着丝竹之声,恍若仙境。
沈昀飞落在最后,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到小厮手中。
那小厮接过银子,深深一揖:“谢公子赏。”随即转身离去。
安陵容抬眸细看,只见画舫内处处透着精巧。四壁挂着苏绣屏风,地上铺着猩红地毯,天花板上悬着数盏琉璃灯,灯影投在描金梁柱上,映得满室生辉。
楼上的房间里隐约传来嬉笑声和丝竹声。
赵妈妈将三人引到临窗的紫檀圆桌旁,殷勤地斟了三杯碧螺春:“几位公子想玩点什么?”
她笑吟吟地问道,“听曲儿、赏舞、或是叫几个伶俐的丫头陪着行酒令,小妇人也好为你们安排。”
安陵容将茶盏凑到鼻尖轻嗅,却没有饮下。
“赵妈妈,你这画舫我包下来了。”
“啪”的一声,赵妈妈手中的茶壶险些脱手。
她稳住心神,强笑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陵容将茶盏放回桌上,“我们初到苏州,尚未寻到合适的落脚处。”
她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精巧的陈设上一一扫过,“我看你这里甚好,从明天开始便不要接待其他客人了。至于银钱……”
她唇角微扬,“好说。”
沈昀飞闻言大惊,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将安陵容拉到角落。
“表姐!”他压低声音,额上已沁出细汗,“这画舫看着不便宜,我……我没带这么多钱啊!”
安陵容强忍笑意,挑眉问道:“你有多少?”
“这次出门,我爹让账房支了三千两……”
“你没有私蓄?”
“有倒是有……”沈昀飞窘迫地搓着手指,“每月二十两月例,这个月还剩……八两……”
安陵容看着他这副模样,终是没忍住轻笑出声:“放心,我有钱。”
回到桌前,安陵容问道:“如何?”
赵妈妈早已回过神来,笑容愈发灿烂:“若有钱赚,小妇人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说着又殷勤地添了回茶,“只是不知公子要住几日?需要准备些什么?”
安陵容满意地点点头:“还不确定,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我自然会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