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山将顾君书带出顾府,送回宏云小馆。
檐角冰棱正坠下一滴融水,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巧的坑洼。
他拢了拢狐裘大氅,望着前堂胡掌柜银楼里攒动的人潮,忽然觉得这满街的喧嚣比顾府更像年节。
年节生意的鼎盛,柜台前挤满了置备年礼的主顾,錾花师傅在里间叮当作响,熔金的炉火烧得正旺。
胡掌柜忙着招呼客人,只差飞起来。
叶知南站在二楼扶梯口,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起现代都市里跨年时的商场,嘴角不由得弯起一抹笑意。
“少东家,您瞧这窗边的位置如何?”
黄三扛着一卷蓝印花布帘从楼梯间转上来,额角还带着汗珠。
他是顾云山早年收留的江湖子弟,如今已是叶知南的得力干将,袖口磨出毛边的靛蓝短打衬得人格外精神。
叶知南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窗。
楼下正是西街最热闹的地段,卖糖瓜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冰糖葫芦在雪光里亮晶晶的。
“就把矮桌摆在这儿。”
她用手指比画着尺寸,“胡掌柜收拾得还算齐整,只是这几张酸枝木椅太笨重,得换竹编藤椅才轻便。”
黄三挠了挠头:“少东家,这吃饭的桌子做得比寻常矮半尺,能合用吗?”
他见过叶知南画的图纸,那桌子矮得几乎能盘膝而坐,倒像书院里的茶案。
“合用得很!”
叶知南眼睛发亮,想起现代家居里的榻榻米餐桌,“你想,冬日里围炉吃饭,桌子太高了膝盖就挨不着炭火,人也坐得拘谨。
矮桌配软椅,既能烤火又能舒展腿脚,一家子人凑得近,说话也热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去寻个铸铁火盆,要带铁网的那种,底下垫上青砖,烤番薯烤栗子都成。”
黄三听得直点头,忽然一拍大腿:“哎!东家在南街有家‘鲁班坊’,专做榫卯家具,我去讨几张样品来!”
他说着就要下楼,却被叶知南叫住。
“等等。”
她从袖袋里摸出个锦缎钱袋,“虽说都是自家产业,可工匠师傅的工费总要给。”
黄三却笑得露出后槽牙:“少东家您忘了?上月东家刚给鲁班坊的师傅们涨了月钱,说是让他们给店里做些‘新式家什’。您瞧这鞋架的样式,”
他指着墙角一个五层高的窄木架,“还是您上次画的图,师傅们琢磨了三日夜才做出来的。”
叶知南这才想起,初到宏云小馆时嫌客房里没处放鞋,随手画了个带斜坡的多层架,没想竟被顾云山当了真。
她望着黄三跑下楼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古代的“供应链”倒也灵活。
后院耳房里,秦羽璐正就着窗下的光线纫针。
面前的案板上摊着几块簇新的布料:石榴红的云锦是给叶知南做袄子的,月白的杭绸要给顾君书裁件夹袍,就连黄三和几个小厮的棉裤,也被她拆了旧里子换上新棉絮。
“夫人,歇会儿吧。”
竹夏端着一碗红枣莲子羹进来,“少东家说您都熬了三日夜了,当心伤了眼睛。”
秦羽璐头也不抬,指尖的银针在红绸上穿梭如飞:“不碍事,年前得让大家都穿上新衣裳。你瞧这盘扣。”
她举起一片绣了缠枝莲的衣襟,“是照着南儿的图样做的,说是‘唐装扣’,比寻常盘扣更利落。”
正说着,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秦羽璐放下针线走到廊下,只见黄三正指挥着两个小厮往二楼搬东西:一张矮脚楠木桌,十把带软垫的竹编藤椅,还有一个半人高的铸铁火盆。
火盆边沿铸着缠枝纹,中间的铁网擦得锃亮,一看就是鲁班坊的精工细作。
“这是做什么?”秦羽璐拉住路过的黄三。
“嗨,少东家要在二楼弄个‘围炉雅座’。”
黄三抹了把汗,“说是过年时咱们自家人吃饭用,还能烤火喝茶。您没见那火盆,底下带个抽屉接炭灰,设计得可精巧了。”
楼上,叶知南正蹲在火盆边调试炭火。
她让黄三去孙管事的炭铺取了最好的银丝炭,这种炭烧起来没有烟,火苗是淡蓝色的,温度却极高。
铁网架上放着一把粗陶茶壶,壶嘴正冒出袅袅白汽,混着新茶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
“少东家,这藤椅坐着真舒服!”
黄三一屁股坐下,只觉得椅背的弧度恰好贴着腰眼,“就是这桌子……”
他伸手比划着,“比我家炕桌还矮三分。”
叶知南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噼啪”一声溅起:“等会儿白娘子把菜端上来你就知道了。”
她指了指窗边的空地,“到时候把火盆往中间一摆,大家围坐着吃饭,膝盖底下暖烘烘的,不比在正厅里冻得缩脖子强?”
正说着,楼梯间传来一阵咳嗽声。
顾云山扶着栏杆慢慢上来,他刚从城外的庄子回来,靴底还沾着未化的雪泥。
当他看见二楼的布置时,眉毛微微扬起——往日里冷冰冰的铺面二楼,如今被矮桌藤椅和暖炉衬得格外温馨,窗台上还摆了几盆刚买的水仙,嫩黄的花苞在炭火旁含苞待放。
“公爹您回来啦!”
叶知南连忙起身,“快坐这儿烤烤火,我刚泡了今年的新茶。”
顾云山在藤椅上坐下,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底直往上涌。
他望着桌上跳动的火苗,又看了看叶知南递过来的茶盏。
顾君书是闻着烤番薯的香味跑上楼的。
他刚在新店里帮忙,听说顾云山回来才上二楼。
“爹!叶知南!”
话没说就被顾云山敲了敲脑袋。
“手都没洗就想拿东西吃?”
顾云山板着脸,眼里却带着笑意,“快去让竹夏打盆热水来。”
叶知南递过一个烤得焦香的番薯:“先拿着暖手,洗完手再吃。”
她看着顾君书蹦蹦跳跳下楼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顾云山说的话。
“公爹,您真打算不回顾府过年?”她压低声音问,“老夫人那边……”
顾云山呷了口热茶,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天色,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回去?往年在府里,初一到十五没一天清静。
那些叔伯婶子带着孩子来拜年,哪是拜年,分明是来讨压岁钱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少的给一千两,多的给两千两,给少你祖母就甩脸色,说我‘苛待宗亲’。
可谁又知道,这些年顾府的田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库房早空了大半。”
叶知南想起顾君书说的“祖母和娘亲总拿我的钱”,忽然明白顾云山为何宁愿留在店里。
宏云小馆虽不如顾府富丽,却处处透着烟火气。
胡掌柜的银楼里有叮叮当当的锻金声,后院有秦羽璐缝衣服的沙沙声,如今二楼又添了炭火的噼啪声和茶香,倒比那座空宅更像个家。
“其实我也不想回去。”
叶知南轻声说,“公爹,你不想回去,我们更不想,回去都是被刁难,碗筷都没有。”
顾云山放下茶盏,忽然笑了:“你这性子,倒像我年轻时候。”
他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眼神渐渐柔和,“如今想想,一家人能这样围炉吃顿饭,比在府里受那些闲气强多了。”
这时顾君书洗完手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个油纸包。
“爹,叶知南,你们看我从厨房里偷来的糖糕!”
他献宝似的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炸得金黄的糯米糕,上面撒着白芝麻。
顾云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的母亲也曾在过年时给他做过这样的糖糕。
那时顾府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清,母亲会在灶房里忙上一整天,灶台边摆着刚出锅的糖糕、炸丸子、熏鱼……而现在,那些温暖的记忆都已模糊,只剩下眼前这跳动的炭火和身边人的笑语。
“爹,我们就在这儿过年好不好?”
顾君书忽然拉住顾云山的袖子,“府里一点都不好玩,祖母他们总是拿我的钱,说是帮我保管,后面就不给我。”
顾云山摸了摸儿子的头,眼角的皱纹里漾起笑意:“好,就在这儿过年。”
他看了看叶知南,又看了看忙前忙后的黄三和竹夏,忽然觉得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夜色渐深,宏云小馆的二楼亮起了羊角宫灯。
白娘子端来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红烧肉炖得入口即化,清蒸鲈鱼浇着鲜亮的豉油,还有一碟翠绿的炒时蔬和一大碗酸辣汤。
叶知南将火盆往桌子中间推了推,铁网架上的茶壶“咕嘟”响了一声,溢出更浓郁的茶香。
“来,咱们喝一杯!”
叶知南举起茶盏,“祝咱们以后顺顺利利,所有生意越来越红火!”
“好!”
顾云山笑着碰了碰她的茶盏,“也祝你心想事成,往后少操些心。”
顾君书早已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我祝明年还能吃到叶知南做的烤番薯!”
炭火噼啪作响,将几人的脸庞映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