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和宋观文离开红光大队那天,整个村子都热闹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霜气都还没散,村口就挤满了人,裹着褪色头巾的妇女们挎着竹篮,裤腿卷到膝盖的老汉们叼着旱烟,连平日里最懒散的闲汉都早早蹲在了路边石墩上。
除了实在走不动道的老人,几乎整个大队连带着隔壁几个村子的村民都涌了过来,把黄土路两侧堵得水泄不通。
这阵仗倒不是因为他们与这对知青有多亲厚,实在是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的庄稼汉们都想开开眼,看看这对能双双考到首都的年轻人究竟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
“首都啊...”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声,顿时激起一片低语,那可是老辈人嘴里念叨了一辈子的好地方。
听去过首都的技术员说,万里长城趴在山脊梁上,青砖缝里都透着千百年的故事,站在城墙上往下瞅,云彩都在裤腰带底下飘呢。
至于天安门,那就更了不得了,金闪闪的琉璃瓦,红艳艳的高城墙,伟人照片在正中央笑得慈祥。
广场大得哟,把整个公社的老老小小全装进去都绰绰有余,每天天刚麻麻亮,当兵的就把国旗往天上送,那步子走得刷刷的,光是在广播里听个声儿,就叫人心里热乎乎的。
“小宋啊,以后到了首都,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乡亲啊。”
“这是我们大队里的一点儿心意,你和小林可一定要收下。”
村口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歪脖子老槐树下,宋观文正被大队干部们团团围住,拍肩握手地说着些“苟富贵,无相忘”的客套话。
而三步开外,林惜则正被一群孩子围得寸步难行,这些平日里上课总坐不住的小皮猴子,此刻却像黏人的小猫崽似的扒在她身上,怎么都甩不开。
“林老师……”
小胖墩铁蛋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鼻涕,伸出黝黑的小手攥住了林惜的衣角,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她。
“我阿奶说你们去了北京,就跟戏文里的状元郎似的,再不会回咱这穷地方了,我奶说的是真的吗?”
“你阿奶尽瞎说!”
林惜还没开口呢,她身边扎着羊角辫的春妮就先跺脚了,小姑娘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
“林老师上次教我们‘言必信行必果’呢,答应过会回来看我们,就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当然,老师答应过你们的,肯定不会不守信用的,明年暑假,我就回来看你们。”
林惜蹲下身来,轻轻擦去小女孩脸上的泪痕,笑得格外温柔。
晨露未干的泥土气息混着孩子们身上的汗味儿扑面而来,让她觉得觉得鼻腔有些发酸。
“明年暑假,还有好久啊,老师不会忘了我们吧?”长着一张红扑扑圆脸的虎子忽然挤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林惜。
“当然不……”林惜摇了摇头,话音未落便被身边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儿急急忙忙地打断了。
“林老师,这是我攒的糖纸,都给你!”平日里胆子最小的小芳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糖纸,小心翼翼地塞进林惜手里,“你看到它们就会想起我们了。”
“对对对,还有我的弹珠!”虎子急急忙忙从裤袋里摸出几颗玻璃珠,就要往林惜手里塞,“这是我最漂亮的几颗,林老师你拿着玩儿,可别忘了我们。”
“我早上刚摘的柿子。”
“我娘给我的鸡蛋。”
“我哥给我的铅笔。”
“我自己编的兔子。”
像是忽然约好了似的,十来个裹着臃肿棉袄的小身影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他们的小手冻得通红,却争先恐后地从补丁口袋里、破棉袄内衬里掏出珍藏的“宝贝”,一股脑儿全塞进林惜手里。
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冻得发红的小脸上满是急切,湿冷的空气里飘着孩子们呼出的白气,让林惜感到一阵阵鼻酸。
她捧着这些还带着体温的小物件,指尖微微发颤,一滴温热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在了虎子递来的玻璃珠上。
“老师都收着。”林惜的声音有些发哽,她把这些宝贝都收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又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一大把糖果,彩色的糖纸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孩子们的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等明年老师回来,再给你们带糖。”她一边分发糖果,一边挨个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不厌其烦地细细叮嘱他们,“你们要好好读书,把字写端正,作业按时完成,等将来考上首都的大学,老师带你们去天安门看升旗,爬长城......”
正说着,那边已经和大队长他们告别完的宋观文走了过来,见林惜被孩子们缠着不放,不由得有些失笑。
“好好做数学作业,要是下次暑假我回来看见你数学还是不及格,那可要小心你的屁股了。”
宋观文走到林惜身边,伸手拎住闹得最凶的虎子,一脸严肃地“警告”他,原本在林惜面前还撒娇卖痴的虎子顿时虎躯一震,像被捏住后颈的小猫,缩着脖子直往人堆里钻,其他孩子见状,都捂着嘴偷笑。
见他消停了,宋观文这才忍俊不禁地看向林惜,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袱,一手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指尖,轻声开口,“走吧,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
“嗯。”林惜吸了吸鼻子,朝着孩子们挥了挥手,转身和宋观文一起出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