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忘尘居,彷徨人世多魔障。
唤酒吟,投壶子,今日称扬明日弃。
且尽欢,莫拘泥,浮名虚利照独壁。
醉意朦胧得真意!
——人人苦寻真意,却不知真意不过是修己问心。
此刻,是秦楼楚馆绽放盛景之时,《雨霖铃·寒蝉凄切》《满庭芳·山抹微云》已被吟唱多次。
“锦绣楼”自不会少了这些曲目,却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醉仙楼”“忘尘居”。
不知何时,这里已成了柳霖霖逃避现实的钟爱之地,这里不仅有夜夜繁华,还有让人不觉老态的心境。
想必,是那奢靡之声过于泛滥,总能使人沉醉在少男少女的岁月中。
只要喧嚣不停,那一切都不会变,她依旧是光彩明艳的柳霖霖。
即便,楼中姑娘已换新颜,于她来说也是常态,她仍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也习惯了独一无二。
纵使,偶有清醒时,她也会用媚笑抹去;虽拒绝着现实,其内心却急迫想让自己醉去。
——在繁华盛景中醉去,是件幸福的事。
——在天亮后醒来,也是件轻松且能说服自己的事。
——不必面对曲终人散的凄凉,不必刻意去算荒废了多少时光。只享繁盛,只触摸明早的第一缕阳光。
可,今日她怕是无法如愿了,尽管她一直在饮酒,且饮得还是那最让人意乱神迷的“天霖醉”,但有沈安若在侧,她又怎可如往昔般再入一人幻境、自我麻痹呢...
“孤...倒是没想到,右相严杰竟会那般爽快地应下了所有要求...”
“我的郡王大人呀,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齐麟不是说过:“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权势,只有暂时的掌控”嘛...今日,我们都带着镇北军登门了,他严杰还敢不从吗?”
“其实,孤最初并不认同你的提议,总觉得带兵登门有些不妥,不说有仗势欺人的嫌疑吧,也终究不算磊落。可再一想,孤与严杰早已在朝堂上闹僵了关系,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郡王大人本就无需在意,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到底是在限制谁的,我想郡王比我更清楚。这人啊,常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些错误的理解和认知,他们不仅会将错误的理解和认知定为教条,还总以为能够通用...可事实是什么...算了,不说也罢...”
“为何不说?此处,只有孤和你,既起了头,就要说个畅快淋漓!”
柳霖霖猛拍桌子,痛饮一杯,“好!那就说个畅快!世人不知单是出身已将人生限制得死死的,所谓“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并不是在指不可能成为凤凰,而是容易被人视为另类。一旦成了另类,便会遭人耻笑,甚至遭人唾弃...”
“哦?”沈安若陪饮一杯,“看来,柳姑娘自入赵府后,非但没有养尊处优,还甚懂审己自悟了。”
柳霖霖持醉眼看向沈安若,随之淡笑摇头道:“不是懂得审己自悟了,而是更明白何为现实了。郡王可以试想一下,本就处于底层的人,所接触的人也注定是参差不齐的。你与一人讲道理、讲礼数或许能行得通,可你若与莽夫和无赖讲道理又怎能行得通呢?”
“莽夫和无赖永远追求的是“即得利益”,只要达成眼下需求即可,他们不会听什么废话,再有道理的话于他们而言也都是废话。可你还非要和他们讲道理和礼数,这不就是在变相说他们粗鲁、愚昧嘛,他们又怎会放过你呢?”
“这人啊,总有些不该有的逆反心理,你越是强调的事,他们就越觉得刺耳。假如不能以礼还礼、以敬还敬,那还不如不与人交往得好,倒也能免生事端不是?”
“终有一日人们皆会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的道理和礼数只能在制定道理和礼数的人面前有用,就比如我那阿翁,已然是天下师,在他面前多些礼数、多遵循些他口中的道理,他自然会有所欣慰,也自然能讨他欢心。”
“只是...这天底下并非人人都能入得阿翁的眼,更别提能与阿翁平等对话了,那本就是高不可攀的权贵阶层,普通人又要如何到达...”
沈安若微微皱眉,苦思道:“这不对呀,右相严杰岂不也是权贵,且还是权贵中的权贵,你又为何不让孤与他讲道理呢?反倒提议让孤率领镇北军直接去见他呢?”
柳霖霖晃了一下手臂,痴笑道:“因为,他是权贵中的老无赖...哈哈哈~”
“既是权贵中的老无赖,郡王又要如何与他讲道理?恐怕多半道理也是由他制定的...郡王你更不能与他讲礼数,只要你礼数有加、毕恭毕敬,那他就会认为是种示弱、是想求他办事,他也必会抬高姿态、得寸进尺的。”
沈安若,掩口而笑,“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常规,以莽夫和江湖人的姿态出现,那摆在他面前的也唯有两种选择了——要么,应了孤的要求;要么,逼孤与他火拼。”
“火拼?”柳霖霖已笑得前俯后仰,“沈安若啊沈安若,我真的没办法再唤你郡王了,这哪是郡王能说出的话呀,亏你想得出...就他严杰,还敢与你火拼?放眼天下,敢和镇北军火拼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吧...”
沈安若绷了绷嘴,迟疑了片刻,“不过,我却没料到你会拒绝成为新任皇城司正使...还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转手便给了阿睿。”
柳霖霖柔媚一笑,带着三分醉意与七分淡泊道:“安若,你知道吗?从始至终你都是一棵能肆意生长的大树,他人只会争破头皮在你身下乘凉,你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视你为阻碍...”
“而我却不同...我只是一棵小树,虽能开枝阔叶,却已遮挡了赵府的半窗暖阳。我呢,也想成为苍天大树,可终是无法高过赵府的府门,一旦过高便会使赵府无光。届时,我必逃不过被砍伐的命运。”
“我将皇城司正使一职让给阿睿,并不是因为我懂得顺应“道”和规则,而是我要破局。可若想破局,就要使赵府另起高楼,阿睿便是高楼的基石,只有阿睿强大起来,赵府新砌的高楼才能经得起风雨...”
她耐人寻味地瞥了沈安若一眼,缓落眉眼间似已痴了,“世间女子之所以存活不易,全因努力错了方向,在未离开父母前总以为贤良淑德是我等典范,相夫教子是我等职责,琴棋书画是我等修养...”
“其实不然,因为到最后都会被价值所取代。一个贤惠高贵的主母是阻挡不了家府衰败的;一个冰清玉洁、毫无尘垢的女人也是挽救不了坠入深渊的夫家的,唯有价值...唯有自己有价值、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成为夫家的助力,且还要想尽办法成为无可取代的助力!”
她竟越说越动容,动容到浑身发颤,动容到咬牙切齿,“若你没有半分支撑家府的本事和能力,那在家府落败之际,你也必将变得一文不值。若相夫教子可以成就夫家的荣耀,若贤良淑德可以补缺夫家的不足,那这世上也多得是名门望族和王侯将相了...可天底下就算有再多这般得好女人,她们到最后真的能用平日的德行独自撑起摇摇欲坠的夫家吗?”
她已在嗔笑,发疯般得嗔笑,“不,不能,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事实是离开了夫家的那点荣耀后,就算我们再好也会落个一无是处。”
她突得看向沈安若,瞳孔在微阔,神经在紧绷,脸上却依旧保留着残笑,“所以,我要让阿睿真正站起来,我不但要他另起高楼,还要让他起一座比原先赵府还要高的府宅!待到新府宅建成,那我这棵树就算全然遮住了旧府的荣光,我也用不着再担心会被人连根拔起了。只因,我已成了新府宅的一处景,也因有了新府宅后,那旧府也便无了存在的必要了。”
沈安若听后,竟无言以对,只是两眼噙泪,不停地自斟自饮。
——她一杯比一杯饮得快,一杯比一杯饮得匆忙,到了最后她只觉倒酒实在麻烦,索性拎起酒壶,仰面直灌。
柳霖霖没有劝阻,因为她已渐渐平复下了心绪——是的,她可以疯、可以不管不顾,但,沈安若却不能,当下的形式也绝不允许沈安若那般做。
她深知这一点,更深知沈安若早已成了她最后的支柱,“安若...”
她轻唤顿停,沈安若落壶散眸。
“安若,你当知这世间到处都充斥着虚伪的道理,他们都说自负不可取,也皆认为固执是一种愚昧。事实却是你我应该庆幸能嫁给自负和固执的男人...”
“没错,齐麟是自负的,他不仅自负且还十分骄傲,他总认为自己举世无双、算无遗策,可他真有那么厉害吗?若他真有那般厉害,又何必要用一场假死骗过所有人?以至于让你不得不为齐家的将来劳心劳肺呢...”
“我承认...我承认齐麟已然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男人,可他终是个凡人,也有需要忍气吞声、隐忍不发之刻,但安若...也正因他的自负,他才不会去否定自己挑选的女人和朋友,他不仅不会否定,也绝不允许他人否定,即便昔日旧友欺骗了他、伤害了他,他也会亲手了结掉对方,从而扞卫自己的威严。”
“安若,这是你之幸也,无论到何时,你都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她人取代。不管你能否成为靖朔郡王,齐麟都不会借助与其他女子联姻来达成他的目的。这是藏在齐麟骨子里的原则和底线,他会用一生去扞卫,也会用一生去守护。”
沈安若泪流而下,再难自持,“霖儿,我懂,其实我都懂。你口中的固执也是在说阿睿,对吗?阿睿虽不成器,却是最讲义气、最认死理的一个人。不管你现下是否已是赵府的掌事人,阿睿都只会认定你一人,这不止是齐麟的嘱托,也是阿睿一生要扞卫的原则...更何况,你已然在阿睿面前光芒万丈,你每展现出一次超凡能力,阿睿便会对你多一份痴迷与依恋,直到最后阿睿再也离不开你,你也便成了阿睿唯一的固执...”
柳霖霖灿笑泪下,又摇头自嘲道:“可安若...你敢相信吗?我...我竟爱上了阿睿...爱得很深,爱得不可自拔。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我竟真会爱上这个傻小子...若换作之前,我是绝不会正眼瞧一下他的。我柳霖霖多聪慧啊,我心气多高呀,又怎会看上一个傻小子呢...”
“可是安若...那傻小子真的是在全心全意的对我好...他的眸光骗不过我,他的小动作也骗不过我,他的心跳更骗不过我...如今,我竟想要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且还是那种双手奉上、无怨无悔的给予...”
她哼笑起身,“我知道我完了...因为,我完全可以利用赵府的权势使自己更上一层楼的,什么自己的枝叶会遮挡住赵府府门,那不还是因为赵府府门太低了!可我竟不舍了,不舍抛下阿睿,更不忍心弃赵府不顾,所以...”
“所以,你才开始害怕自己的光芒会使赵府黯淡无光,对吗?”沈安若缓缓站起,将一件披风披在了柳霖霖的肩头,“霖儿,爱上一人后就是这样的,我们最该庆幸的是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所爱...”
柳霖霖抹了一把泪水,憨笑道:“是啊,谁让自己犯贱,爱上了呢...只能认命咯...”
沈安若也用衣袖沾了沾脸颊上的泪水,打趣道:“我看你是巴不得认命吧...”
两姐妹短暂嬉笑,柳霖霖继续说道:“我有替阿睿想过,他也是接任皇城司正使的不二人选。一是皇城司本就在阿翁的管辖范围,阿睿接任正使后,皇城司便也有了能与阿翁直接对话的条件。二是阿睿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三弟,待阿睿接任正使,也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圣上的亲信,其权力也会大大提升。三是右相严杰可以反对任何人成为新任正使,却唯独不敢反对阿睿,因为反对阿睿就是在质疑圣上,所以,今日当你提到有意让阿睿接管皇城司时,严杰才会那般干脆的答应。”
沈安若弱弱点头,“是啊,其实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的,你懂得退身避让,阿睿也该懂得顺势而上。”
柳霖霖闻言眉头一皱,心中暗忖——她今晚怕是最不该提起阿睿,更不该言说什么爱。
——什么狗屁爱,全是伤人的毒药,致命的深渊。
可她已经说了,虽能权当醉言醉语,但人家沈安若却听得真切呀。
“安若...你是不是很想找出齐麟?自从你知晓前夜救下你的可能是妖?后,你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齐麟,对吗?”
沈安若含笑嘟嘴,她笑得很含蓄,脸上的表情更含蓄,大有强忍钝痛的感觉,“前夜那位一剑掠过便可割破五名刺客喉咙的人,一定是妖?。霖儿,你可能觉得我不该这般笃定,但你不知道的是妖?曾是我最忌惮的人...我忌惮她,并不因她神出鬼没,也不因她是原十八女将之一,反倒是因为齐麟很依赖她。”
“我有想过原因,为何明明有十八位女将,齐麟却总是要让妖?陪在身边...我承认,我有过嫉妒,也正因这份嫉妒我才会对妖?的一举一动格外上心,乃至她身上的气味我都十分熟悉。”
“你知道我们女人的,我们女人的鼻子都是很灵的,齐麟只要接触过妖?,我是能嗅出来的。如今,我虽想通了,大不了就纳了妖?为侧妃也没什么,但,我却依然保留着对妖?的一份敏感,所以,我可以十分确定妖?真的再次出现了...”
柳霖霖,迟疑道:“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毕竟,妖?能再次出现,也就意味着齐麟真的还活着...”
沈安若柔柔一笑,“齐麟不仅还活着,还将自己的剑法传给了妖?,这也证明他和妖?此刻正在一处极其隐蔽且安全的地方。霖儿,有时我们单是知晓他是安全的,就已能感到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