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听见了掩门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来。
还是那句话,其主要目的还是在拖字上,杀黄贵,灭黄家的责任不在他,也不能在他。
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够动手去针对读书人的家族。
这是陆斌该做的事情,而黄贵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能够有胆量拿自己的脑袋,在他杨慎面前用隐晦的态度承认某些事情。
撑死了做不过拿他黄信承的人头抵罪罢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这句话,可绝不是说说而已。
杨慎呼出一口气。
啜了一口茶水。
一向是不怎么擅长品茶的他,此刻突觉杯中茶水苦中回甘,令舌生津,颇有让心境平缓的功效,实乃不可多得的良品。
目光复又投向卷宗。
尽管,作为族长的黄贵,他杨慎杀不得。
可张濂这个人,杨慎是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看能不能宰掉。
这不仅仅是当日在入肃宁县时夸下的,杀官该如何杀的海口。
而是张濂这个人,对于肃宁县来说,已经是非杀不可的存在了。
这个人就是毒瘤一枚,顽固且肮脏的腐蚀着所有东西。
自马朝卿逝后,经年累月以来,他将县中小吏,几乎就当作自家的,肆意买卖。
经过他受提拔起来的捕快,狱卒,差役,巡街,里长,几乎全是鲁,黄,魏三姓,就算不是,也必然沾亲带故。
这也就是因为厨房杂役这等活儿,人家家里下人都看不上眼。
再加上张濂自身十分小心注意,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种事情。
要不然那日陆斌还想着留住后门?借后门溜走?做梦去吧!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县丞的张濂,在这里面涉及了多大的利益?
不用说,那一定是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利益。
这种利益,换一个名目,那就叫损公肥私。
虽然现如今,损公肥私的官员很多,贪财贪利者如泥如沙。
但唯独不能用这种手段。
这涉及底线,会让朝堂,让国家一步一步陷入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当年刘瑾,就是这么干的,卖官于张彩,送官于同姓,同亲。
钱来官到手,礼到保无忧。
然后刘瑾就向天下人亲身试演了一番。
论朝纲是怎么混乱的,以及论弘治中兴是怎么没的。
所以,如果想要肃宁县真正恢复正常,趋向平稳,张濂这个人则非杀不可。
然而现在摆在杨慎面前的问题是,这么一个人,该如何去杀?
要知道,县丞,乃是官!
肃宁这种上县的县丞,更是入了品,有正职,官服的官。
杀官这词儿在大明就不是个能说的词儿。
仅仅比挫宋好一点儿,不至于说对官员,文官,一点儿都不能动。
但要动,就必须有合适且恰当的理由。
这个理由不一定要让天下公理信服,但一定要让众官以及陛下觉得能杀才行。
那么什么理由可以让张濂死呢?
咚!咚!咚!
“大人,在下张子谦。”
“进来吧!”
嘎吱!一声,房门被打开。
张濂那张令人厌恶,略显苍老的脸再度出现在杨慎面前。
按照这张脸的年纪来论,他应该已经有孙子了,说不定孙子都已经有陆斌那般年纪。
天伦之乐当享用无穷,子孙绕膝当颐养天年。
就算未至,亦不远矣。
然而,却露出的是一副谄媚,谄媚中露出无穷贪欲的嘴脸。
一点儿不复初见时,吃鱼不遮其形的自然,率性。
此般模样,不仅叫人作呕,亦让人觉得世道不真。
“可知我叫你进来何事?”
“在下不知。”
杨慎看了他一眼,他不确定接下来这么做有没有效果,但他想要试一试。
“你想知道,我刚才私下里跟黄贵,说了些什么吗?”
“上官密谈要事,下官不能知,亦不想知。”
“是不能知,还是不愿知?”
“自是不能知。”
杨慎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表明出了这门之后,黄贵什么也没跟张濂说,也表明张濂对黄贵亦有一些防范之心。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事,把这个人的防范之心给他转换成猜忌。
“不能知?那便是想知。”
“上官若是愿言,下官自洗耳恭听。”
“我跟他说了三件事,其一,三族筹措之粮过少,得加, 其二县中三族官吏过多,得削,其三,杀你张濂,辅佐下任县令好好治理肃宁一县,可赎还其罪。”
......
“怎么?你张子谦,就没有任何疑惑之处吗?”
“有!”
“说!”
“为何杀我?”
“自然是因为,下一任县令乃是陛下的人,那人不日即将抵达肃宁,我见过他,很年轻,从安陆州来的,也很有才华,就连我的父亲,也曾提及此人。”
这句话当然掺杂了不真实的部分。
比如最后那部分。
关于林潮生的,他爹杨廷和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而要不是那家伙恰好在调任名单之内,或许就连他也不会听说这个名字。
事实上,杨慎初次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都觉得后背发寒。
因为这居然是陛下跟自家父亲勾兑出来的结果。
陛下需要一个缓冲期,需要一片空间来安插自己的人手。
而自家老父需要无名宰相的真正权力,需要朝堂上他的说话声音最大。
于是两人一起不谋而合的把梁储给敲掉了,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要知道,这两位可是因为“换爹”这个问题,斗争的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
然而撇开争斗部分之后,两人居然能合作一把,
可笑的是,直至今日,朝堂为数的众多大臣都认为当今陛下乃是稚子好欺,尤其是梁储门下,那群原先的傻子们。
因为要改换门庭,一个个做起了英勇的先锋,各个把奏章辞藻写的跟花一样,争先恐后的要给当今陛下换个爹,好在杨首辅手底下站稳脚跟。
可察觉到蛛丝马迹的大佬们,以及被点醒的杨慎,都对当今陛下保有极高的警惕。
十四岁的天子,可绝不是表面上那般,能够被当成稚童,任由捏扁搓圆!
而最为可怕的是,陛下换取来的一堆县令们的名单,是明明白白呈送至杨府,叫杨廷和观看的。
而家里这位久经官场,城府极深之人见了后,都颇觉不可思议!大感震惊!
这位陛下居然硬生生忍住了。
他连一个县令官位都没给自家原先府中的人马。
而是直接给了安陆州原先的不少家族未出仕之举人,进士!
小小年纪,居然明白,哪些是该拉拢的,哪些是该舍得的。
这特么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也要在心思上自愧不如,只得赞叹一句——人家生来就是干皇帝这份差事的!
安陆州一班人马要走马上任,这是符合道理,可看破,不说破的秘密。
而杨慎现在要利用的,就是这份名单的信息差。
你们利用背后关系,都晓得有这茬事是吧?
你张濂自以为自己官小位卑,跟这事没关系是吧?
明白告诉你,你张濂就跑不脱这层关系。
朝堂下定决心要什么东西,你要么就得跟朝堂是一路的,要么站住我杨家的跟脚,要么你就跟着你的那层关系网,把自己给送出去用来顶缸扛雷!
你选吧,选什么都不要紧,反正我杨系一脉,以及陛下身后这帮人,肯定能达成自己目的!
杨慎轻轻眯了一下眼睛,他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他这个动作,跟他父亲杨廷和,何其相似!
此时张濂心中纷乱不已,一时间思绪纷飞,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决定。
他张濂不是白痴,自然听出了杨慎的意思。
杨慎几乎已经将话说在了明面上。
一下子说出了张濂预想中所有想要知道的事情。
所有的东西也一下子解释清楚。
问题是,这解释清楚了,比不解释还麻烦。
这回大军出来,一切都是假的,给未来的县令们铺路才是真的。
这些人是安陆州来的,是陛下那一派人马。
这是俗成旧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也许是天子娘舅,或者天子老师袁宗皋操弄出来的事情。
总之,陛下必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权力范围,也必然会拥有自己与大臣角力的抓手。
而这些人会从正当途径升迁上去,最好的方式就是为官一任然后获得升迁。
也就是所谓的浊流官入朝堂。
张濂自觉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有三个。
一,选择跟肃宁县三族走,同流与黄家,仍巴结于旧上司,利益输送向州中府中。
二,选择跟皇帝走,巴结陆斌哪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辅佐下一任县令管好县里,学谄媚人,做谄媚事,然后求一个升官发财。
三,选择去达成杨慎,或者说杨家的目的。
“大人,可有一言教我乎?”
“没有,不过却可以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情。”
“大人且试言一番。”
“陛下落子京畿,我们这些人呢,才疏学浅,只能做些个微末防备,深怕陛下之托错付与人,只能以白子配黑子,一粒一应,亦步亦趋,你张濂嘛,我未必瞧的上眼,本来也没那个闲心思管你的死活,调任一名几乎不入流的官,能废得了什么事呢?不过嘛,但问题也在这儿,一个敢杀官的黄贵,一个有胆子养寇自重的黄姓,一个能够以利益驱使官员的黄氏家族,呵!你们二人选择了勾连的时候,选择合而杀官的时候,选择养寇而敛财的时候,今时今日便没有退路可言了,要么,黄贵揭发你之罪行,斩你之人头,绝于官途,可讨保身家性命,要么你张濂舍弃黄家,自绝退路与肃宁县乡绅。”
一席话言毕,杨慎不再言语,他的目光看向了张濂,扫视过他的脸庞,眼睛,然后归于卷宗。
似乎浑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答案似的,似乎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张濂。
“大人,我......”
“好了。”杨慎用平淡且冷漠的语气打断了张濂“出去吧,把门带上,不要打搅我看卷宗书册。”
“大人,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我到底会怎么做吗?”张濂一时心情有些激荡,忍不住问道。
杨慎抬起头望了一眼张濂,头微微偏了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产生了疑惑一样。
然后他连解释一番的意思也欠奉,挥了挥手,继续去看着他那永远也令人眉间生皱,永远也看之不尽的卷宗。
张濂读懂了杨慎这一瞬间表达出来的意思。
而正因为读得懂,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一个区区从九品末流芝麻粒大小一官员,怎么会异想天开,问我六品天官翰林院修撰会不会在意你的做法?
你做什么,怎么做?对我杨慎来说有区别吗?
答案是没有区别,他杨慎还真的就不会在意区区一名县丞的行为举止。
他杨慎或平调,或贬谪,或罢官,多的是不需要征询我张濂意见的手段。
更甚者,一封奏章流放岭南,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我张濂算什么东西?
他连握紧拳头都没有,迅速就平复了心情。
此时此刻该思考的事情有一堆,实在没有必要将心神浪费在那些上头的东西上。
他有三个选择,他今日必须要琢磨清楚利弊。
像张濂这般聪明的人总是这样,当他只能站在肃宁县一方的手,他就如同一个铁桶一般,几乎毫无漏洞可言。
可一旦他拥有了选择,拥有了权衡利弊的条件。
他就会像现在这样,举棋不定了。
黄贵也是一样的,他的选择不多,是弃车保帅还是硬挺着拿黄家做赌注上,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几乎是很容易的便开始去思考上如何撇清与玉泉山山贼的关系以及扳倒张濂上。
而张濂则有三个选择,三个不同但皆有利弊的选择。
他来自南方,在肃宁县,他并没有需要保全的家族。
需要考量的只有切身相关之利益,以及趋利避害的要点。
不过,结果是相同的,二人皆没有再度因为此事去打搅杨慎。
他们皆自觉知悉了一切。
本有机会迅速做出判断,让玉泉山山寨做出反应,切断与肃宁之间把柄的机会,被拖了过去。
这却是二人后知后觉,悔之晚矣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