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办事效率也很快,次日便和兵部议论奏本的内容,会议上,兵科给事中反驳道:“市舶提举司建于太宗之初年,而提督沿海之敕乃颁于宪庙之末岁准行之后,朝廷旋觉其非,即为厘正。今陛下言励志革新,又皇子诞生,更求圣明之世,而有贪佞狡诈如恩者,顾可曲狥其请耶?”
此言一出,内阁及兵部不能答,于是会议也没个结果,题本送到内禁,留中不发。
很快外朝便知道了赖恩那份《乞换敕兼提督海道事》,纷纷上疏对赖恩指责。
朱厚照无奈只得再次诏内阁进宫议事。
朱厚照身着常服,坐于御案后,面色沉静,唯指尖在赖恩那份《乞换敕兼提督海道事》疏本上无意识地轻叩。下首,毛纪、王琼、乔宇、秦金、王宪、张仑六人依序肃立,屏息凝神,暖阁中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及更漏滴答。
朱厚照目光扫过诸臣,便道:“赖恩的条陈,科道的弹章,诸卿都看过了。尔辈大臣如何计较?
王宪心头一紧,上前半步,躬身道:“陛下明鉴。赖恩所请“遇警得调官军”,实乃逾越祖制!祖宗设立市舶司,专理番货抽分、迎送贡使,其责在“市”在“舶”,与兵戎之事泾渭分明。海防重务,向由都、布、按三司及沿海卫所专责,或遣重臣提督,权责明晰,方不致紊乱。赖恩以中官之身,掌市舶已属特简,若再假以调兵之权,恐开内臣预兵之渐,非国家之福。况浙省倭情虽需警惕,然现有体制,足可应对。臣以为,此疏万不可准!”
朱厚照闻言沉默不语,很明显不服气。
于是王宪心头一横,语气斩钉截铁道:“臣恐此例一开,各地镇守中官群起效尤,兵部岂非形同虚设?兵权旁落,祸乱之源!”
毛纪眼帘微垂,须发已见霜色。如今他觉着此事背后或有内廷推动,外朝舆论纷纷,压力更是不小,这就更不能让赖恩得逞,但是今日奏对,绝对不能像前几日一般,和皇帝顶着干了。
于是毛纪上前半步道:“臣等体谅陛下之心,有意遵旨推动,然科道汹汹,清议沸腾,若强行压下,恐伤圣德,更损朝堂平衡。”
朱厚照笑道:“若朕强行,中旨已发,今日召尔辈入宫召对,再商议罢了。”
毛纪闻言心中便知,皇帝还是犹豫,于是道:“大司马所言,深合体制,臣附议。赖恩或有防海靖疆之心,然其请确属非分。内臣掌兵,国朝虽有先例,然皆非常之时,权宜之计。今海疆虽偶有疥癣之疾,未至倾覆之危。若允其请,一则有违祖制,二则易启内臣跋扈之端,三则令地方有司、督抚无所适从,号令不一,反误防剿。科道诸臣激愤上疏,亦是出于维护纲纪之公心。乞陛下当以大局为重。”
乔宇见毛纪已定调,当即接口,须眉似有怒意。张仑见此忙扯了扯衣袖,乔宇见状反倒怒目而对:“陛下!毛阁老、王、大司马洞悉利害!赖恩此请,名为御倭,实乃揽权!中官监军、镇守,已常生掣肘之弊。若再许其直接调兵,置地方督抚、兵备道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此风断不可长!臣闻科道弹章如云,正可见人心公道!乞陛下立予驳回,以安中外之心!”
朱厚照本来听从了毛纪所言就准备驳回赖恩奏本,听到乔宇这样说于是生气道:“朕怎么不安中外之心了?”
“陛下如能安中外之心,何必留中科道奏本,又诏臣等入内商议?”乔宇顶牛道,“中官恋权无厌,又觊觎兵符!若不当头棒喝,日后必成巨患!”
毛纪、张仑见乔宇为逞口舌之快,又将皇帝触怒,便看向秦金。
秦金见乔宇言辞激烈,触怒皇帝,便道:“启陛下,臣以为赖恩之疏,其心或可悯,其迹实难容。海道提督,关系东南半壁安危,权柄至重,岂可轻授内臣?纵使赖恩忠谨,然中官典兵,易启君王猜疑大臣之隙,亦易招地方离心离德之忧。为江山社稷久安计,此疏宜驳。况科道群情汹涌,若强行允准,恐伤言路,陛下有意清丈天下田亩并推宗藩之例,切勿节外生枝。”
此言之处朱厚照一愣,方觉自己有些过了。于是又看向张仑身上。
张仑深知自己分量,见秦金此言一出皇帝面色平静,便知皇帝有意退让,于是道:“启陛下,臣一介武夫,亦知祖宗法度不可轻废!海防调兵,乃五军都督府与兵部职司所在,层层节制,方为有序。赖恩虽得陛下信重,然以市舶太监兼领兵符,名不正则言不顺,事权混淆,非但于防倭无益,反恐滋生事端。臣附议诸公之言,此疏当留中不发即可,让司礼监去函申斥即可。”
此言一出,朱厚照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内阁说法,而当值的魏彬闻言心中骂道:“你这老小子可以啊,竟让我来做这恶人。”
朱厚照沉默良久,目光再次落回赖恩那份刺目的奏疏上。自己本有意想借此加强自己对东南海疆的控制?然毛纪那句“大局为重”如重锤敲在心上,秦金的那句“陛下有意清丈天下田亩并推宗藩之例,切勿节外生枝。”更是叫醒了自己,朝野暗流仍在。此刻若为赖恩一疏,再激怒整个科道和内阁,朝局必将再生动荡。
这买卖不划算。
朱厚照便道:“尔辈所议…皆老成谋国之言。赖恩此请,僭越祖制,淆乱事权,确属非宜。着司礼监批红:该太监所奏提督海道、调兵一节,显违旧章,事体重大,未可轻议。着驳回,仍令其恪守提举市舶司本职,用心经理,勿得再生枝节。浙江海防事宜,责成巡抚、兵备道并沿海卫所,严加整饬,务期有备无患。相关谕旨,内阁拟票来看。”
说完就将那本奏疏轻轻一推,算是皇帝放弃了。
众臣见此心中皆是一松,齐声道:“ 陛下圣明!”
张大顺见此心中暗道:“万岁爷到底没学那愣头青使性子,这处置端的是老成谋国!驳了赖恩的差,既平了科道言官的火性,又向天下人亮明了主子爷守祖宗敬天法祖的规矩 ——如今这般处置,恰似给皇权磐石又砌了道青砖,长远看岂是吃亏的买卖?”
朱厚照闭目片刻,再睁开时,已将方才的郁结之色尽数压下,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转换话题:“赖恩之事,就此作罢。礼部尚书何孟春可在阁外?”目光转向魏彬。
魏彬趋前躬身道:“回万岁爷,何孟春遵旨,已在偏殿候召多时。
朱厚照道:“宣。”
片刻,礼部尚书何孟春趋步入内,一丝不苟地行叩拜之礼:“臣礼部尚书何孟春,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便道:“平身。何卿,朕召你来,是问礼制上的事。夏助的封爵议论的如何了?”
何孟春便道:“乞陛下,臣等拟都督同知,御前侍卫领班夏助为昌平伯,禄米岁千石本色七百石折色三百石。”
这等于是夏助没有铁券,不能世袭。
朱厚照闻言道:“昌平伯?”
何孟春闻言便知皇帝对此封号有忌讳,于是解释道:“启陛下,爵号收回另赐皆常例。”
朱厚照闻言方点头,这是实话,王守仁的新建伯,最初还是宣宗封给都督李玉的封号。于是又问道:“正月将至,正旦仪,礼部议得如何了?”
何孟春心知此事乃皇帝心头要务,不敢怠慢,早有腹稿。于是便道:“回陛下,臣部谨遵圣谕,稽考《大明会典》、《皇明祖训》并历代成宪,反复详议。一应礼仪,臣部已会同翰林院详拟完备,恭呈御览,伏候圣裁。”
朱厚照微微颔首:“皇子诞生在即,命名仪注及告庙诸礼,可曾备妥?此乃社稷承祧之大事,不可有丝毫疏失。”
皇子乃国本所系,关乎王朝未来,皇帝自然极为重视。
何孟春精神一振,身为礼部尚书当然此事更是礼部当前重中之重。于是便道:“乞陛下宽心!皇子殿下乃国本所系,天潢贵胄。臣部岂敢怠慢!命名大典诸仪注,已会同钦天监详考吉期,参酌累朝故事,条列周备。拟于皇子殿下洗三礼后三日,吉时,陛下御奉天门,翰林院预先拟就嘉名若干,书于黄笺,恭呈御览钦定。陛下亲点皇太子名讳后,即由臣部恭制金册,告于奉先殿,天坛、地坛、社稷坛,以昭告天地祖宗,播闻中外。所有祝文、执事官员、陈设卤簿、乐章诸项,巨细靡遗,皆已拟就章程,一俟钦天监吉期选定,便可依序施行。”
朱厚照闻言方笑道:“甚好。何卿与礼部诸臣,办事勤谨,朕心甚慰。皇子命名,国之重典,务求尽善尽美。”
何孟春见皇帝嘉许,心中大定,趁势禀报另一要务。就是年节将至的,万国来朝的事,于是道:“臣安敢不竭尽全力做事!然有另一件事启奏陛下:新岁正旦大朝贺期近,臣部循例已行文在京文武衙门、诸王宗室府邸及四夷馆通事,晓谕百官并朝鲜、琉球、安南、暹罗、佛郎机等诸藩贡使。朝贺大典定于正月朔日,陛下御奉天殿,受百官及四夷使臣朝贺。其班次、舞蹈、山呼、进表、宣制等仪节,悉遵《大明集礼》及弘治旧例。鸿胪寺已预演导引,光禄寺备办筵宴。唯今岁闰腊,节气稍迟。礼部虑及天气严寒,道路或有阻滞,已咨会兵部、顺天府,于各紧要驿路增派人手,扫雪清道,务必确保诸藩贡朝贡之时道路畅通,共襄盛典。伏乞陛下圣鉴。”
朱厚照便道:“ 卿虑周详。正旦大朝,乃昭示天朝威仪、怀柔远人之大典,气象不可不隆,礼数不可不备。着兵部、顺天府依礼部所请,即行办理,务必确保贡使道路畅通,如期觐见。鸿胪寺导引、光禄寺筵宴,皆须用心,毋得简慢,有失国体。尔辈大臣当知年关在即,国事繁剧,赖卿等同心勠力。”
众臣齐声道:“臣等谨遵圣谕!鞠躬尽瘁,不敢懈怠!”
朱厚照略显倦意地摆摆手道:“今日议事至此。毛先生、王卿留下,朕尚有几句细务相询。其余诸卿,跪安吧。”
乔宇、秦金、王宪、张仑、何孟春如蒙大赦,齐刷刷躬身行礼,口中称颂:“臣等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