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熟悉的店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深夜的冷风,却隔不断身上刺骨的疼痛和心口沉甸甸的铅块。玄关的阴影包裹着我,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店内温暖的灯光,熟悉的豆浆机轮廓,甚至空气里残留的孙二娘晚饭的油烟味,此刻都像针一样扎着神经。
目光扫过安静的大厅,白天离开时那点“独自承担”的悲壮豪情,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干瘪、可笑的一层皮。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伴随着尖锐的自嘲,猛地冲上喉咙。
保护?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白安茹……那张明媚的脸在记忆里鲜活了一瞬,下一秒就被法海金光万丈的钵盂吞噬,灰飞烟灭。我就在旁边,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朱高燧……那个狡诈阴险的赵王,为了把我推出瓦剌骑兵的追击圈,逆向冲锋用身体挡下了劈来的弯刀,他倒下时,眼睛还望着我,似乎在说“快走”。
朱高煦……他骄傲地冲进敌阵,明知必死,只为给我和皇帝争取一线生机。我看着他被淹没,看着他被砍倒,看着他至死高昂着头颅。我护住了什么?他的骄傲?还是他死无全尸的结局?
朱宁静……那个聪慧又带着点狡黠的姑娘。于谦找到她时,只有冰冷的身体躺在薄木棺材里,脖颈上是锦衣卫精心伪造的“自缢”痕迹。我连她怎么死的都没能知道。
汉王赵王的家眷……我的亲兵家眷……一张张或惊恐或绝望或麻木的脸在眼前闪过。为了保她们,我甘愿做朱瞻基的刀,去构陷胡皇后,把她的亲族送上刑场。胡善祥绝望的眼神至今清晰。结果呢?朱瞻基转手就把我要保的人也屠了个干净!我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却连想护住的一片叶子都没能留住!
朱祁钰……我把他从奴隶人手里抢回来,扶上皇位。我以为护住了。可我护不住他被哥哥囚禁在南宫的七年,护不住他最终草席裹尸的结局!更护不住那个被我亲手教导、却又亲手毁掉的朱祁镇!土木堡的尸山血海,张辅死不瞑目的头颅……最终,我只能在冰冷的宫殿里,看着朱祁钰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再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把毒药喂给同样油尽灯枯的朱祁镇。同归于尽。这就是我守护的结局?兄弟相残,玉石俱焚?
刘邦,项羽……把他们从历史的尘埃里拉出来,卷入这更凶险的漩涡。栖云苑的红雾,林薇嘴里那根蠕动的肉管……我又护住了谁?林薇成了干尸!赵公子成了那所谓阁主的傀儡!
一路走来,尸横遍野,血债累累。所有我想护住的,想改变的,最终都以更惨烈、更讽刺的方式在我眼前破碎、毁灭。
我像个蹩脚的导演,排演着一场又一场名为“守护”的悲剧,每一次落幕,都留下更深的地狱。
“呵……” 一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嗤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呵呵……” 笑声渐渐放大,干涩而癫狂,在寂静的店里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 我终于忍不住,靠着冰冷的门板,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扯动左臂的伤口,剧痛让笑声扭曲变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痂,狼狈不堪。
懦弱的勇敢!多么贴切的讽刺!每一次鼓起勇气,每一次奋不顾身,换来的都是更深重的失去和更彻底的失败!我就是个跳梁小丑!一个自以为能改写命运、实则被命运反复玩弄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笑声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安如?”
一声带着睡意和浓浓担忧的轻呼传来。苏雅卧室的门开了。她穿着柔软的睡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我靠着门板,满身血污、污泥、玻璃渣,状若癫狂地大笑,她瞬间睡意全无,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骇和心疼。
她没有尖叫,没有问“你怎么了”,甚至没有先去看我身上的伤。她只是快步冲过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穿过我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和血腥,温柔而坚定地抱住了我颤抖不止的身体。她的手臂很用力,仿佛要将我从那疯狂的自毁边缘拉回来,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像一块浮木,让我这溺死在绝望和自嘲中的灵魂,有了一瞬间的喘息。
“没事了……安如……没事了……回来就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着,手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避开那些明显的伤口。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终于压过了血腥和污秽。疲惫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细胞,连自嘲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这时,阳台的方向传来细微的动静。许仙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他擦拭的东西,端着一个小小的紫砂茶盘,上面放着三杯热气袅袅的清茶。他步履沉稳地走进客厅,脸上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平静表情,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狼狈的样子,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他将茶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然后,他指了指沙发,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坐。”
苏雅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避开我的左臂,将我安置在沙发上。柔软的沙发包裹住身体,却无法缓解心头的沉重。许仙将那杯热茶推到我面前,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微微晃动,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苏雅坐在我旁边,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看着我身上狰狞的伤口和破烂的衣物,眼圈泛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有无数问题要问,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刘邦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模糊的梦呓和翻身的声音。项羽那边依旧一片死寂,仿佛睡得很沉。
许仙没有看苏雅,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灵魂深处翻腾的黑暗和疲惫。他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然后,他抬起眼,镜片反射着落地灯柔和的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客厅里,也敲打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
“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这么累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一拧,瞬间打开了所有压抑的闸门。
许仙那句平静的询问,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包裹着绝望、自嘲和滔天血债的脓包。没有指责,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穿时空的、近乎冷漠的了然。
“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这么累呢?”
是啊,为什么呢?
但是无数张脸孔,无数声呼喊,无数破碎的结局,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失败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的嘶吼低沉地从我喉咙里发出来!不是回答许仙,而是灵魂深处积压了太久、太多、太沉重的痛苦、愧疚和无力感的疯狂宣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沙发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左臂的伤口被牵动,剧痛钻心,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反复碾碎的万分之一!
“因为我护不住啊!许仙!我谁都护不住!”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血泥泞滚落,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血沫和绝望的哭腔,“白安茹就在我眼前没了!朱高燧把我推出来,自己让刀砍成了两段!朱高煦冲进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死了!可我拉不住!我连朱宁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胡善祥的族人是我亲手送上刑场的!我沾了她们的血!结果呢?朱瞻基那个王八蛋转手就把汉王家眷也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留啊!”
我语无伦次,那些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说的血债和失败,如同溃烂的疮疤被狠狠撕开,脓血淋漓。
“朱祁钰……我以为我护住了!结果呢?朱祁镇……我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为君仁德,我以为我能把他教成一个好皇帝!结果呢?土木堡!几十万人啊!张辅……张老头……”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最后……最后我只能同归于尽!结束自己造下的孽,这就是我守护的结局!死得跟狗一样!”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般起伏,目光死死盯着许仙那平静无波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到答案,或者仅仅是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现在呢?林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那根恶心的管子插着!吸干了!变成了一具干尸!就在那栋楼里!我去了!我看到了!可我救不了她!我他妈连自己都差点被那鬼东西串成糖葫芦!我什么都做不了!许仙!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我指着自己破烂染血的t恤,指着包扎下依旧剧痛的左臂,状若疯魔,“每一次!每一次我想做点什么!想护住谁!结果都是更惨!死得更多!我就像个瘟神!走到哪儿,灾难跟到哪儿!我……我他妈就是个废物!一个只会带来死亡和失败的废物!我累?我累死也活该!我早就该死在明朝!死在土木堡!死在南宫!可是我死了啊,我也吞下了那毒药,为什么还会回来?为什么还要让我看到这些?!为什么还要让我……让我……”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和哽咽堵住,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瘫倒在沙发里,只剩下粗重绝望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些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失败感和滔天的罪孽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彻底将我压垮。守护?多么可笑又无力的奢望。
苏雅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我颤抖的肩膀,无声地哭泣着,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脖颈上。她从未听我说过这些,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那些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失败,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刀,也在切割着她的心。但她只是更紧地抱着我,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支撑着我几乎崩溃的灵魂。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苏雅压抑的啜泣。
许仙静静地坐在对面,他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那平静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一种混合着悲悯、了然和察觉的疲惫。
他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没有去扶我,也没有安慰。他只是伸出手,动作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按在了我的头顶。
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瞬间袭来。不是温暖,不是力量,而是一种……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间尘埃,直达灵魂最深处的“看见”。那些血与火的画面,那些绝望的嘶吼,那些失败的瞬间,那些深埋的愧疚和痛苦……在他手掌触碰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梳理、呈现。他不需要我说更多,他“看”到了。
片刻之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头顶。那沉重的、几乎将我灵魂压碎的失败感和罪孽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并非消失,而是被一种更宏大、更苍凉的东西包裹、稀释了。
许仙重新坐回沙发,端起他那杯茶,抿了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定鼎的力量,穿透了我混乱的思绪:
“累,是因为你总想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以为自己是那根顶梁的柱子,断了,天就塌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的眼底,“白安茹的死,是法海之过,是佛门清规之孽,与你何干?朱高燧为你而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认定的忠义,你担得起,却不必背着他那份死志活成行尸走肉!朱高煦的骄傲,是他自己的脊梁,你护不住他的命,难道还要把他的骄傲也一并抹去,变成你愧疚的祭品?”
“至于朱瞻基……” 许仙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玩弄权术,刻薄寡恩,自食其果。你为保人而沾的血,是权谋的代价,是乱世的无奈,不是你一人的罪孽!朱祁钰、朱祁镇……兄弟阋墙,权力倾轧,那是朱家骨子里的诅咒,是大明王朝积重难返的宿疾!你身处其中,是棋子,是推手,也是牺牲品,却妄想做那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何其狂妄!”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我那自怨自艾、自我囚禁的心牢之上!
“林薇?” 许仙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肩膀,“她贪慕虚荣,自愿踏入通幽阁那魔窟,被那污秽之物吸干精魄,是她的因果!你看到,你愤怒,你甚至险些丧命,这是你的仁心,你的勇毅!但她的死,不是你李安如的罪过!不是你又一次‘守护失败’的证明!”
许仙微微前倾身体,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年迷雾,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审判与开解:
“你累,是因为你混淆了‘因’与‘果’,错把‘责任’当成了‘罪孽’。你总想逆天改命,总想护住所有你想护之人,却忘了,这世间万物,各有其缘法,各有其因果。强求不得,强改……只会引来更大的反噬。你经历的失败,你背负的血债,是那无数因果纠缠碰撞的结果,不是你李安如一人之力能扭转乾坤的定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你护不住所有人,这没错。但这不代表你护不住任何人,更不代表你的守护毫无意义。你护不住朱高燧的命,但你记住了他用命保护你时的眼神,你护不住朱高煦的身体,但你见证了他至死未折的骄傲!你护不住林薇的精魄,但你看到了那魔窟,你逃了出来,带回了真相!你活着!李安如!这就是你最大的意义!你活着,愤怒着,挣扎着,没有在那一次次失败和血债中彻底沉沦、变成麻木的行尸走肉,这就是你对抗那所谓‘命运’、对抗那污秽天庭的力量!”
许仙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我灵魂深处最顽固的脓疮。那些被我视为失败和罪孽的过往,被重新定义——不是无用的挣扎,而是存在的证明!不是压垮我的巨石,而是淬炼我的烈火!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浑身的颤抖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左臂的疼痛依旧清晰,心口的沉重并未完全消散,但那种窒息般的绝望和自我毁灭的冲动,却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剧烈痛楚的……清明,缓缓升起。
苏雅感受到我身体的放松,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担忧,却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许仙重新靠回沙发背,端起茶杯,恢复了那副千年老杂毛的淡然姿态,仿佛刚才那番直指灵魂的剖析只是闲话家常。他轻轻吹着茶汤,声音恢复了平淡:
“至于累?放下那不属于你的‘天’,先护好你自己和你身边这一亩三分地吧。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阳台那盆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的、边缘带着暗红纹路的草叶,以及项羽和刘邦紧闭的房门,“况且……谁告诉你,这里只有你一根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