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汉阳的街道上颠簸前行,车厢内的金正三紧闭着双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窗外那无处不在的焦糊味。
宁国公李成梁那雷霆般的怒火和冰冷的威胁还在耳畔嗡嗡作响的余音。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紧贴着车壁,感到一阵阵发凉……
他知道李成梁的脾气,更知道这位帅爷在朝鲜说一不二,若是帅爷真认定是他金正三为了表功或是别的什么蠢念头而擅自行动,坏了大事,他的下场绝对会比那变成焦尸的光海君凄惨百倍……
可是……他又能如何辩解?
难道要说出那个他死也不敢对李成梁透露半分的真相吗……
思绪混乱间,他的意识仿佛被拉拽着,沉入了一段遥远而清晰的记忆深处。
那是万历十九年,北京城。
……
北京的冬日,干冷肃穆,却远不如汉阳此刻令人窒息。
作为朝鲜的臣子,他第二次来到了北京城,并且再次受到了超乎规格的礼遇。
天子在皇极殿的召见庄严肃穆,但真正让他心神激荡的,是随后在那个夜晚,当朝首辅申时行在府邸设下的私宴……
这是一场跟大明朝的最高中枢官员们的相聚时刻,也是他回到朝鲜之后,从未提及过的事情,就是怕,自家帅爷多想。
申阁老的府邸并不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一种沉淀的威仪与书香。
宴席上高朋满座,皆是京中清贵要员,言谈风趣,引经据典。
他作为主宾之一,备受关注,美酒佳肴,奉承笑语,让他几乎有些飘飘然,让他感觉,这才是他的未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客渐次告辞。
最终,喧闹的花厅安静下来,只剩下缭绕的檀香和杯盘狼藉。
侍者悄无声息地收拾完毕,也躬身退下,轻轻掩上了门。
那一刻,厅内只剩下他与首辅申时行两人。
烛火摇曳,将申时行清癯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并未看金正三,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茶盏中的浮叶,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磕碰声。
金正三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正襟危坐,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虽然,此时,他在朝鲜也是一个大人物了,但在申时行面前,还是不敢有丝毫托大。
良久,申时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金大人,此次入京,观我大明气象如何?”
“天朝上国,物阜民丰,威加海内,小臣叹为观止。”金正三连忙恭敬回答。
申时行微微颔首,似乎并不在意这公式化的奉承,话锋轻轻一转,如同柔软的丝绸裹住了锐利的刀刃:“嗯。那……以金大人之见,朝鲜僻处海东,国小民疲,日后该当何去何从啊?”
金正三心头一紧,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重若千钧。
他斟酌着词语,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阁老,朝鲜世代事大明为父为君,忠贞不贰。日后……自然亦步亦趋,唯天朝马首是瞻。尤其是有宁国公李帅坐镇,抚恤藩邦,我等更是感念天恩,一切……一切自当听从宁国公安排调度。”
他刻意抬出李成梁,既是实情,也想试探首辅的态度……
听到李成梁三个字,申时行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成梁自然是国之干城,陛下肱股。有他在,朝鲜,确可安稳。他在一日,朝廷便安心一日……”
听到这话,金振山心中稍定,看来首辅对李帅仍是倚重的……
“只是,成梁是明臣,他所思所想,首要自是大明之利。朝鲜亦是大明之藩篱,其利与害,亦与大明休戚相关。”
“有些事,宁国公或囿于情势,或顾念旧谊,不便去做,不忍去做。但……朝廷不能不想,不能不做。”
申时行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如锤,砸在金正三的心上:“譬如,若李氏子孙暗弱,乃至心怀异志,不能恪尽藩臣之节,届时,是为保全一姓之私谊而置大局于不顾,还是……当有断然之举,以绝后患,永固东疆,使其真正归于王化,与内地无异?陛下与老夫,常思之夜不能寐啊。”
金正三听完这话,身上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那句“归于王化,与内地无异”,其背后的含义,他听得胆战心惊……更重要的是,申时行还提到了天子。
这是要将朝鲜彻底府县化啊……
“阁老……此事……此事关乎重大……”金正三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夫知道。”申时行打断了他,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倦意,“老夫今夜所言,不过是与金大人闲谈几句体己话,出了这个门,便如这茶烟般散了。”
“李成梁那边,你无需担忧,只要他忠心王事,镇守朝鲜,他的地位便无人可动,朝廷信他。至于朝鲜之事……机缘若到,自有天意。而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是聪明人,深沐皇恩,当知如何自处,如何报效。”
“老夫也可以把话说的更明白一些,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做的什么事情,我都记着,这是功,并能给你承诺,你做的事情,不会连累到你的恩人,这是全了你的德……”
“功德两全……”
那场谈话就此结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申府大门的,只记得北京的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地冷……
这个场景,金正三一直深记。
回到朝鲜之后,也不敢对李成梁提及。
李昖的想法不错,他不动手,金正三也会动手的。
而就在不久前,大明册封光海君的使团抵达汉阳,完成册封大典后,一位看似不起眼的随行文官,找到了他……
根本没有所谓的天火……也不可能有什么天火。
王宫的烈焰,是利用那特制的火引和精心策划的路线,制造出的“天火”假象……
但他对李成梁,确有对其知遇之恩深厚的感激。帅爷信任他,重用他,将他视为在朝鲜的左膀右臂。而他却一个字也不能解释……
这确实是天火……
也只能是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