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退出来,元熹同几个熟悉的京城贵女简单问候后,就漫无目的地闲云漫步在萋萋芳草中,时不时抬头看看满天斑斓的风筝,不一会儿就又“偶遇”到了几个少年。
“殿下,您看这风筝飞得多高!”
“公主殿下,听闻您近日临摹的《兰亭序》颇有神韵,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殿下,河边风大,这狐裘您披上……”
元熹敷衍地应着,心中却愈发烦躁。她瞥了一眼河畔的谢贞观,见他始终没有看过来的意思,那股子属于公主的骄傲和一丝莫名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她忽然停住身,对着身边众人道:“诸卿留步,本宫想沿着河边走走。”
众人连忙表示要陪同,元熹却微微抬手制止,目光直直地投向谢贞观的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谢小将军。”
谢贞观闻声一怔,虽不知何意,但仍是立刻转身而来,目光触及元熹,迅速垂眸,恭敬地拱手行礼,“微臣在,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想随意走走,”元熹走到他面前,下巴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谢小将军,随行护卫罢。”
谢贞观身形明显一僵,他身边的同僚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护卫公主本是职责,但此刻由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点名,并且是在这种踏青游玩的场合单独“护卫”,其意味不言自明。
“殿下,”谢贞观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河边湿滑,且有其他侍卫……”
“怎么?”元熹打断他,漂亮的杏眼微微眯起,带着一丝挑衅和不容拒绝,“本宫的话,谢将军是要违抗吗?还是觉得,你羽林军大统领家的公子,护卫本宫,委屈了?”
这话分量极重,谢贞观猛地抬眼看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无奈,有隐忍,甚至还有一丝被误解的愠怒,但最终都归于臣子面对天家威严的克制。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垂首,声音低沉:“微臣不敢,谨遵殿下吩咐。”
他示意同僚们留下,自己则落后元熹半步,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片刻,各种探究、羡慕、嫉妒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元熹仿佛毫无所觉,步履轻快地沿着河岸前行,谢贞观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宫人们则始终保持着距离公主五步远的位置。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远离了人群的喧嚣,河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元熹鬓边的碎发。
元熹放慢脚步,想与他并肩而行,谢贞观却也放慢,始终在她身后。最终,元熹直接停了下来,转身直直瞧着他的眼睛看。
想要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些什么。
谢贞观,是如今羽林军统领谢靖的长子,是皇帝前不久亲封的宁远将军,任正五品亲勋翊卫羽林郎将,而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岁的年纪。
一般而言,京中提起这位年纪轻轻就受陛下重用的少年郎时,夸赞之余,无一不是惋惜他生在了谢家,后面往往更会补上一句——“若非是谢家那样的狼窝,我非把女儿嫁给他不可”。
至于谢家内宅乱成一锅粥的事,早就传遍了京中勋贵之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元熹这样长在深宫里的公主,也听闺阁朋友们议论过。
谢家,原先也是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勋,算是半个世家,封了降袭的伯爵,到了谢靖这第四代,爵位便彻底没有了。好在谢靖是个能打的,两朝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下来,也算是在武将中混了个德高望重的位置,罗虞逝后,这羽林军统领的位子也就轮到了他来坐。
谢家分为三房,谢靖是长房,因谢靖那老娘还活着,为此现在还尚未分家。谢贞观的母亲是谢靖发妻,在其年幼时便难产而去,而后谢靖又娶了两房,但红颜薄命,皆为早逝。这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后,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敢再把女儿嫁给他,谢靖只得纳了五六房妾室,加上三个妻子统共生了七子六女,最大的便是谢贞观,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哇哇哭泣。
没有正妻,这管家的权力便如同肥肉一般,人人都想来争上一口,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有另外两房时不时在其中搅混水,整个谢家别提有多热闹了。
谢贞观便是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幸得有祖父母亲自抚养,才得以安心练功读书。他心中夹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父亲的感情——一方面是无时无刻不对父亲纳妾众多而使得家宅不宁的行为感到怨恨,一方面每每看到父亲在诸部将面前演示指挥作战时,对那高超的军事实力而感到心服口服。而面对对谢家议论纷纷的人言,一种自卑和孤独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以至于他不得不戴了冷冷的面具示人。
面对公主的突然“邀约”,谢贞观自然感到受宠若惊,然则他早已经练就了宠辱不惊的习惯,即便面对公主的主动示好,也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谢将军,”元熹挑眉,语气不再像刚才那般咄咄逼人,却依旧带着公主特有的矜持,“你很讨厌本宫?”
谢贞观立刻躬身,“殿下言重,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唯有敬重。”
“敬重?”元熹走近一步,仰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语气带着探究,“就是对本宫敬而远之,连多靠近半步、多说一句都不愿意?本宫在西苑看你射箭,百步穿杨,英姿勃发,还以为你是个爽快人,没想到如此拘泥呆板,当真无趣。”
谢贞观喉结滚动了一下,身体绷得更直,“微臣……职责所在,不敢逾矩。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
他刻意强调了“不敢”二字,似乎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划清界限。
“不敢?”元熹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少女的娇蛮,故做受伤地扭过头去,看着晴翠接荒城般的远景,柔声反问道,
“方才那么多人围着本宫,就你敢背对着本宫,连看都不看一眼,本宫问你,是本宫长得不堪入目,还是本宫脾气太坏,让你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