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这东西,向来经不起考验。”村口老槐树下,几位老人摇着蒲扇,眼神飘向村中几户高墙大院,又或是低矮破败的院落,语气里沉淀着难以言说的世故与苍凉。
石碾村过去的老规矩,如同村后那座坚不可摧的石碾盘,碾出的是由儿子养老送终、负担开销的路径,而房屋田产则稳稳当当全归了儿子。女儿们,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可这几年风气悄然流转,如同春风悄然融化河冰,女儿们也加入了轮值侍奉老人的队伍,这本是好事。然而人心这潭水,一旦被搅动,底下沉积的沙砾便纷纷扬扬翻了上来。
村东王老汉家,三个女儿默默无闻轮番伺候老父大半年,直至送终。尘埃落定后,儿子王大力站在老屋门口,双手叉腰,声如洪钟:“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爹留下的房子、存款,自然全是我的!”女儿们围在一处,沉默半晌,只余下大姐一声轻叹:“算了,争啥,全当积德了,家和万事兴。”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村道尽头,留下几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沉默地钉在尘土里——一种忍让的和气,却带着钝刀子割肉的沉闷。
村西李家的硝烟则直冲霄汉。李家老母卧病在床,两个女儿同样尽心尽力伺候过。老母咽气未久,女儿们刚擦干眼泪,便提出老屋应有一份。儿子李刚立刻炸了毛,脸红脖子粗:“天底下哪有这道理?你们伺候几天天经地义!家产自古就是儿子的!”姐妹俩这次不再沉默,争执声很快刺破屋顶,最终对簿公堂。原本血脉相连的手足,隔着一张冰冷的审判台,眼神如淬了毒的冰锥,彼此投向对方——亲情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碎得如此清脆响亮。
最惨烈的风暴,席卷了村中央的赵家。赵老爹缠绵病榻,三个女儿与一个儿子赵强轮班伺候。老爹一走,赵强便迫不及待地关上老屋厚重的木门,声音从门缝里强硬挤出:“姐几个辛苦了,心意我赵强记心里!房子、爹攒的那点钱,自然是我这做儿子的担着。你们嘛,就当是尽了本分孝心!”他理所当然地将一切视作囊中之物。可这次,三位姐姐没有像王家女儿那般沉默退让。她们联手站在了紧闭的门前,声音穿透门板:“爹娘是大家的爹娘,我们流的汗、费的力,难道就白费了?该我们的那份,必须拿出来!”
争吵声、哭喊声、咒骂声……老屋的房梁似乎都在震动。赵强拍着桌子怒吼:“反了!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大姐则寸步不让,指着兄弟的鼻子:“规矩?规矩能当饭吃,还是能替爹擦身喂药?”昔日饭桌上相互夹菜的手,此刻指向对方的鼻尖,变成了最尖锐的武器;童年一起追逐嬉闹的庭院,弥漫着分割家产时剑拔弩张的硝烟。那份骨血相连的温情,在锱铢必较的算计中,被寸寸剥蚀,露出底下嶙峋冰冷的岩石。
石碾村的空气里,无形中掺进了一缕缕紧绷的气息。那些多子女的家庭,门扉开合之间都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老人尚在的,儿女们围坐床前,眼神交流里也多了些心照不宣的掂量和试探。利益如同巨大而沉默的石碾,在亲情的麦穗上反复碾压,再坚实的血脉纽带,也免不了渗出苦涩的汁液。
多少家庭,原本平静的日子,就因老人身后留下的那点砖瓦、几张存单,骤然掀起波澜,生出难以弥合的裂隙。槐树下的老人叹息着摇头:“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这声叹息沉甸甸地落下,砸在石碾村布满尘土的地面上。
天色渐晚,风起云涌,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赵家那栋承载了太多争执的老屋,孤零零立在愈发昏暗的暮色里。紧闭的门窗内,争执的余音似乎还在低回缠绕。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老屋门楣上斑驳褪色的“家和万事兴”几个字,随即又被紧随而至的隆隆雷声吞没。密集的雨点终于噼啪砸落,敲打着瓦片、院落,也重重敲打在石碾村每个人的心上。
风雨声中,那扇紧闭的大门内,争执的声浪似乎暂时低伏下去,亦或是被更深的沉默所替代。无人知晓门内最终将是怎样的结局,只有门楣上那五个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堪的大字——“家和万事兴”,在闪电明灭的间隙里,显出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默。它曾是祝福,此刻,却更像一个在风雨飘摇中,无声追问着人心与世道的巨大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