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看,沈珂右手虎口有厚厚的老茧,是常年用枪留下的。
“胡先生是哪里人?”沈珂虽然问得随意,手指却有意无意地敲击着床栏。
“沈先生,我是北平人。”胡天佑对答如流,这是他背了无数遍的身份设定。
“北平大栅栏的采芝斋,现在还有吗?”
“早拆了,现在改成了日本人的洋行。”胡天佑面露痛惜,“我小时候最爱吃他们家的松子糖。”
沈珂突然抓起他的左手,拇指重重按在骨折处。
剧痛让胡天佑眼前发黑,他忍不住大叫一声。
沈珂盯着他瞬间惨白的脸色,慢慢松开手。
“骨头接得不错。”沈珂意味深长地说道,“日本宪兵队的森田一郎是柔道高手,能从他手下囫囵出来的人并不多。”
胡天佑后背渗出冷汗,他强撑着笑道:“这得多谢你救了我。”
沈佳宜听到胡天佑的叫声,从外边走廊闯了进来。
“怎么了?”她一脸焦急地看着胡天佑,又看向沈珂。
沈珂不置可否,转向女儿说道:“去走廊等我。”
沈佳宜咬着嘴唇不动,直到胡天佑对她轻轻点头,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珂的表情骤然阴沉。
“胡先生,明人不说暗话。”他声音压得极低,“我女儿还小,没有社会经验,我希望你离她远一些,条件你可以随便开。”
胡天佑急忙解释道:“沈先生,你别误会……”
“不必解释。”沈珂抬手制止,“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请离我女儿远点。”他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明天会有人来给你办转院手续。”
“沈先生,不必麻烦您了,我明天自己出院,请您放心。”胡天佑冷冷说道。
“有意思。”沈珂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却透着刺骨的冷意,“好,很好,胡先生养好伤,改日沈某做东,咱们好好聊聊。”
门被重重关上。
胡天佑长舒一口气,发现病号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
他强忍疼痛下床,从窗缝里看到沈珂拽着沈佳宜上了一辆黑色别克车,车旁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看站姿就知道是职业特务。
床头的香囊还在散发着安神的香气,胡天佑却彻底清醒了。
他轻轻抚摸骨折的小指,那里传来阵阵刺痛。
计划正在偏离轨道,但奇怪的是,想到沈佳宜被拽上车时回头的那一眼,胸口竟泛起一丝陌生的钝痛。
窗外,乌云彻底遮住了月光。
清晨的南京鼓楼医院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沈佳宜抱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脚步轻快地穿过医院走廊。
她昨晚被父亲强行带回家,一夜辗转难眠,天刚亮就偷偷溜了出来,连早饭都没吃。
“胡老师,我来看你啦!”她推开病房门,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然而,病床上却空无一人。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的水杯、药瓶全都不见了,连她亲手缝制的兰花香囊也消失无踪。
沈佳宜愣在原地,手里的花束“啪”地掉在地上。
“护士!护士!”她慌张地冲出病房,拦住一个路过的护士,“3号床的病人呢?他去哪儿了?”
护士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说道:“他今天早上办了出院手续,已经走了。”
“走了?他伤没好怎么就走了?”沈佳宜的声音微微发抖,“他……他有没有留话给我?”
护士摇摇头:“没有。”
沈佳宜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蹲下身,慢慢捡起散落的百合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晶莹剔透,像极了昨晚她偷偷掉的眼泪。
胡天佑正躺在宿舍床上。
“胡天佑!”
房门被推开,沈佳宜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一团火。
“你……你怎么来这儿了?”胡天佑有些意外。
“你出院为什么不告诉我?”沈佳宜一步步走近,声音微微发颤,“我今早去医院找你,他们说你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
胡天佑沉默了一瞬,随即淡淡道:“伤好了,自然就出院了,没必要特意通知谁。”
“没必要?”沈佳宜的嗓音陡然提高,“我照顾了你三天,你连一句‘再见’都不肯说?”
宿舍门口聚集了几个人在窃窃私语,胡天佑眉头皱得更紧,压低声音道:“沈小姐,这里是学校,别闹。”
“闹?”沈佳宜冷笑,“你觉得我在闹?”
她上前一步,仰头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因为我爸昨晚说了什么?他威胁你了,对不对?”
胡天佑移开视线,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沈佳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你明明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为什么现在连看都不敢看我?”
胡天佑终于抬眸,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沈小姐,我们本来就不熟,你没必要这样。”
“不熟?”沈佳宜像是被刺痛一般,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三天前你为了救我,差点被日本人打死,现在你告诉我,我们不熟?”
胡天佑闭了闭眼,压下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我救你只是出于本能,换作任何人,我都会那么做。”
“骗子!”沈佳宜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明明……”
“够了。”胡天佑打断她,语气冰冷,“沈小姐,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好好上学,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沈佳宜僵在原地,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所以,真的是因为我爸?”她轻声问。
胡天佑没有回答,只是走出了房门。
“胡天佑!”沈佳宜在他身后喊道,“你以为这样就能甩开我吗?”
胡天佑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我会查清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一定会弄清楚,你到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