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西,万利赌坊。
当朝左右丞裴鸣、程半北也曾向皇帝谢清提出:长安始建,万象更兴。旧朝原先建于城西的风花雪月场所,理应一并废弃,以光新帝弘德,励精图治,与民更始之心。谢清却拒绝,道:“世本残缺,何必不暇。”二人只好不再提。
万利赌坊对面是一家酒栈,匾额上写“松风客栈”。招牌看来日久,匾额之上有被厨烟熏黑之处,也有被风雨打磨颜色暗淡之处。阵阵酒肉香味散在街巷,小厮跑堂吆喝、食客碰杯谈笑,各式声音揉杂,哄哄闹闹一片。
谢听舞与百晓生正面对面坐在客栈二楼靠窗处,从窗口往下望,正好是万利赌坊大门。
谢听舞正饶有兴致看着窗外行人,有时能看到赌坊门口有人因赌债大打出手,百晓生顿时认真,看谢听舞何时出手。却不想谢听舞压根没想动手,稍过一会便有一队官差快速驰来,呼喝两句,解了街边小风波。百晓生百无聊赖,也不敢提出想回府练功,只好学谢听舞看着窗外,只是没看一会,眼神便登时涣散,一下子就发起呆。这对百晓生来说是很新奇的经历,对以前的他来说,发呆是一种奢望,他没有时间发呆,有时候是因为学业繁杂,有时候是因为命在旦夕。
两人一时不语。忽耳边响起一声吆喝声,“来啦!客官,本店招牌特色:香酥肉。还有上好的毛尖,精制的茶点。您二位慢用。”
谢听舞和百晓生俱颔首一笑,以示谢意。
百晓生还没看桌面上的菜,便闻得一股浓浓的肉香,肉香之中又夹杂酱油、面粉酥炸的香味。百晓生早晨同谢听舞出来,本以为有要事,早餐便不敢多吃。王府之中早餐精而不奢,都是市井小巷的小吃点心,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大师亲自烹制,做出来的模样味道比起市井之中,好了不知多少,更重要的是,并无多少贵气,吃起来就如同坐在街边畅意大快朵颐一般。百晓生也是极力克制自己,甚至屏息凝神,在方方克制下来,只吃了几块,喝了半碗稀粥便停了筷子。
谢听舞也同百晓生说了好几次“多吃些”。百晓生一下犹豫紧张,便脱口说出:“已经吃饱了。”此话一出,再想吃几口,也是不敢了。
此时百晓生同谢听舞在客栈之中坐了大半天,加上无所事事,日至中天已久,不免腹中饥饿。又加上眼前这一阵阵肉香扑鼻,不仅更加饥饿难耐,喉咙忍不住翻滚。却见谢听舞仍是望着窗外不动,便也不敢动筷,强忍着饥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学着谢听舞朝窗外望去。
百晓生却不知谢听舞内力之深,耳力早已非寻常可比。这喉咙滚动之声,早已被谢听舞听得清楚。谢听舞听得百晓生阵阵咽口水,却还是不动。不想暗叹:“这孩子。”随即将目光撤回,在竹筒之中拿起两双筷子,递给百晓生一双,道:“好香啊,赶快吃。”说着,便夹了一块香酥肉,咬了一半,细细品味起来。
百晓生见状一喜,但还是拘谨双手接过谢听舞递来筷子,见谢听舞夹了香酥肉后,方在急忙忙一下夹了两块香酥肉,各咬一半,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随即又将筷子上一半送入口中。
不一会儿,香酥肉和两盘茶点已然见底。谢听舞又招呼跑堂小二哥再原样上一份,再添些水泡茶。小二哥立即谄媚“诶”了一声,跑下楼去。
百晓生忙道:“将军,不用了,学生已足够了。”
谢听舞笑道:“我还没吃呢。”
百晓生小脸一红,见谢听舞神色之中并无怒色,更有闲适感觉,扑扑直跳的心才缓了一些。百晓生忽觉心有暖意,暖意刚升不多,顿时又是一沉,只因想起了一两年后禁地传承之事。便又起了想要早点回府中练武,练多一刻也有一刻的好处。
谢听舞见百晓生眉眼之间一会惬意一会含愁,柔声问道:“怎么了?”
百晓生似被惊到一般,“没……没什么。”又忽然鼓起勇气问道:“将军,我们出来做什么?”虽然在赌坊旁边,但他绝对不会认为谢听舞是过来赌钱的。一般需要赌钱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缺钱,或者说闲钱来得慢;第二种是钱太多,又实在游手好闲,染上了瘾头。谢听舞这样的身份,自然和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倘若实在缺钱,以他的本事,杀几个难杀的人,挣的钱都比在这里赌一天多。
谢听舞反问道:“在府上做什么,那么多事,那么枯燥。”
百晓生怯生生道:“我想找块地方,静心准备进禁地的事情。”
谢听舞道:“你知道怎么练功,练得最快吗?”
百晓生一听,登时正色问道:“请将军教我。”
谢听舞被百晓生这一下整得一愣,又笑道:“我不知道才问你啊。”
百晓生也一怔,一时不懂谢听舞在讲什么。
谢听舞神色仍自然,继续问道:“这样看,你也不知道?”
百晓生点头道:“学生不知。”
谢听舞道:“那你准备什么?”
百晓生一时无言。他想说虽然不知道,但静心去想或许会有结果,总比此刻坐在此处,无所事事要好。但他话在喉间,却说不出来。谢听舞虽坐在他对面,但对他来说,谢听舞却是遥不可及。谢听舞就如站顶峰,而他百晓生呢?只如刚刚登山者,或者连山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样的谢听舞,无论说什么让百晓生觉得荒诞、匪夷所思的话,他都需要细细思考,哪怕一下子心中便有反驳话语,他也难以说出。
因为他明白一个很浅薄的道理:夏虫不可语冰。
谢听舞继续道:“武功修为,自然应是成年累月。只是你要忽然拔起,一要有名师高人指点,二要有机遇。”
百晓生眼中一亮,迫切盼望般盯着谢听舞。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如果能得谢听舞传授,修为定能突飞猛进。
谢听舞却叹道:“关于名师高人,我是没办法,得等子生兄来长安,看他有没有什么见解。”
百晓生听言,难掩失落。他并不觉得谢听舞有所藏私,但谢听舞既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百晓生年纪虽浅,城府却不浅,他也明白二十余岁即成天下宗师的人,绝不是按部就班,刻苦修炼的。至于因何而成,谢听舞不说,也自然没人能逼他说。
谢听舞沉吟道:“至于机遇嘛……。”
百晓生又抬起头。
谢听舞道:“机遇总是在门外的,出来走走说不定就遇上了。古往今来,那些大侠客大宗师,哪个不是先到处跑才修得一身本事。”
百晓生默然,又道:“学生谨记了。”百晓生虽得谢听舞这一番说辞,胸中愁云渐散,心中却不由一阵恍惚。原来人之成事,也凭天意。想到这,心下也就畅快了不少,只想着若是无事,便勤加修炼就好。此番心境,与昔日在扬州“东娘小肆”之中的豪云壮志又有了不同。
谢听舞忽然道:“你赌过钱吗?”
百晓生摇摇头道:“没有。父亲说修大武大道之人,不可多有欲望,心中无尘,方能领悟至高境界。”
谢听舞笑道:“他骗你的。人有六识六尘,以此方开修习法门。若将尘识全摒弃,以何为修啊?不仅不要消除,更应拾起,于人间求脱人间。”
百晓生若有所思,沉吟道:“这像是六祖的法言。”
谢听舞挑眉含笑道:“你看的书倒多,比我厉害。我是从老和尚那听来的。”
百晓生想起那日马车之上,谢听舞同荀珍说起年关过后,将他带去少林寺衍悔大师处,便问道:“是衍悔大师吗?”
谢听舞点头道:“是的。”
百晓生还待请教,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童声,“哇!发财啦发财啦,我赢啦!”
百晓生听得声音,觉年纪与自己差不了多少。却又想这般年纪,沉迷赌博,不禁皱眉,低目望窗外望去。
只见一身着灰色破棉袄的八九岁男童张开双臂,兴奋得从万利赌坊中跑出来,手中还拎着一个小破袋子,似是钱袋一般。百晓生眼尖,见袋中摇晃重量,想来并无多少,除非是黄金,否则也无有多少钱财。又听得声音叮叮当当,不仅不是黄金,恐怕连细碎白银都不是,只是几串铜钱,看其重量,约莫五十来文而已。只听街边摊贩还似调侃似关怀道:“言儿爷,赢钱了不是,这次可要存好了哦,以后长大娶媳妇用。”
他拍了拍瘦弱胸脯,一脸傲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又拱手朝四方道:“各位街坊邻居,不必替言爷担忧。”他说得虽认真大气,但此情境之下,此声音出自一六尺余孩童身上,稚嫩脸庞再是坚毅,也不由逗得四下小贩哈哈大笑。男孩却不在意,大步昂首继续往小巷内走去。
谢听舞笑道:“出来了。”
百晓生却心如迷雾,寻思莫不是将军等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个小赌鬼?
眼见那小赌鬼拎着破钱袋,跳着脚进了小巷。
谢听舞起身胡乱夹了几口新上的香酥肉放到嘴里,又灌了半杯茶,对百晓生道:“走。”
百晓生虽不知谢听舞在这小赌鬼身上能干嘛,但还是应了一声,干练地跟在谢听舞后面。
只见二人快步出了客栈门,谢听舞不跟男孩后面而去,进了另一小巷。百晓生紧跟其后,跟着谢听舞几个纵落,又进了一条光线偏暗的小巷。这一下,百晓生不由紧张起来。
谢听舞抬头看了一眼墙壁高度,道:“上去看看,声音小些。”
百晓生认真且紧张点了点头,蓄力一跳,轻飘飘落在了墙沿之上。
百晓生落得墙沿,见那小赌鬼正从破门里出来。门边、台阶、树下、石墩各处都躺着身着破烂之人,百晓生才知这是贫民所在之处。他先是一惊,不曾想繁华如长安,也难免如此。心中又是一凛,想此处如此景象,莫不是为掩人耳目,被将军发现,特地带我过来,也好锻炼锻炼我。想到此处,心神不由更加凝练。
只见那小赌鬼沿路同门边台阶各人都笑嘻嘻打了招呼,口中“诶诶,阿婆,张爷李叔”不断,直至小赌鬼又出了门,到了巷中。
谢听舞低声同百晓生道:“去,把他钱袋子抢过来,应该藏在怀里了,他有些本事,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