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徐凝蹙眉摇头,叹道:“你又没病。”
荀珍却认真道:“多谢姑娘诊治。”
“啊?”徐凝掩嘴道:“你又没病。”
荀珍笑道:“诊断出没病岂不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徐凝迟疑道:“那你要付我诊金?”
荀珍点头道:“自然的。银货两讫。”
徐凝展颜,若风拂柳。见徐凝忙从袖中取出张黄褐色牛皮纸,又取出一只漆黑短笔和一方小砚。先将牛皮纸递给了荀珍,道:“那麻烦公子签个字。”说着,又蹲下来磨起了墨。
荀珍略显疑惑接过,打开对折牛皮纸,见纸上隐隐绘有树状异纹,荀珍认得是药王谷的标识,称“长泽纹”。纸上又从左到右列了十三个字迹不同的名姓,名姓上也有荀珍曾有听闻的,只是这十三个名字连一张牛皮纸的四分之一也没有布满。荀珍心下冷笑,觉药王谷既是要借选拔赚取一笔家用,又要冠冕堂皇列这繁琐无用的流程。大街上随便抓几个人签个名姓,至于诊金,谁又会太在意实际出处。这姑娘未免过于认真了。
“给。”徐凝站了起来,将短笔沾匀了墨,递给了荀珍,一脸期待望着荀珍。
荀珍颔首左手接过,右手捧着牛皮纸,便要签。
徐凝“咦”了一声,道:“公子你不是惯用右手吗,我见你递手腕也是右手。”
荀珍边签边缓缓道:“小时候穷得厉害,一只手拿筷子吃不过别人,就练了两只手吃饭的本领。后来习惯了,就也不分左右了,用到哪只便算哪只。”
徐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虽分不清荀珍是否说笑,但想到眼前这样俊雅的男子双手齐用筷子,大快朵颐抢食吃的画面,也是极为可爱有趣。这一笑,更显少女灵动娇美。
荀珍签完字,倒转笔尖将牛皮纸和短笔一同递了过去。
徐凝道谢接过,捧着牛皮纸,见最右侧上书正楷三字“白当和”。徐凝不由赞叹道:“好漂亮的字!公子,你这字齐整大方,用来写药方再好不过了,也不怕买错卖错。”又小心将牛皮纸对折,放进袖中。伸出手摊开道:“公子承惠。”
荀珍道:“什么?”
徐凝迟疑道:“不是诊金十……。”
荀珍笑道:“还得劳烦姑娘带我去趟药王谷。”
徐凝道:“这当然可以,只是能不能进去,我没法同公子保证。”
荀珍道:“到了地方就行,姑娘不必烦心。”
徐凝眼中又渐渐亮了起来,道:“好,请公子先付诊金,够了诊金我就可以回谷结算考核。”
荀珍道:“我还没有十万两。”
徐凝俏脸一寒,刚要发作。又听荀珍道:“到了药王谷,就会有的。这点我可以和姑娘保证。”
徐凝凝视着荀珍,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谎言欺人。只是自己选拔大事,若是因贪恋美色耽误了,岂不是大大的糊涂。又转念一想,自己本来也没机会,日期在即,短短数天自己也不可能凑够四万两,还不如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便装作义气深重道:“好吧,公子,我徐凝信你,希望江湖儿女,务以信义为重。”
荀珍不由一笑,道:“这是当然。”
药王谷,藏山林深野之间,可见道路曲折蜿蜒,林木掩盖。荀珍随着徐凝一路大路小路不知转了多少,每每到了路尽之处,徐凝只是用手一拨或是一跃,又见新径。这要是沉病之人,经过这般折腾,便也不必去药王谷求医,先去黄泉投胎来得更便捷些。
徐凝俏脸含愁,低声道:“白公子。”
荀珍“嗯”了一声。
徐凝道:“公子,听你话语,似是和我们药王谷有过节,若是要找事,我劝你赶快折返,我再送你回去。你这诊金,我也情愿不要了。”徐凝说的很快,一路上二人都没甚言语,似是徐凝一直酝酿着这番话。
荀珍却不接话,打岔道:“姑娘还不是药王谷的人。”
徐凝娇嗔道:“公子!”
荀珍淡淡道:“我诚心找药,并无过节,姑娘只管带路便是了。”
徐凝叹道:“你这诚心找药,一个‘求’字也不说,自来都是求医,哪有找医一说,何况又是药王谷这样的地方。哪怕你巨富诚心,要是半点头不低,谷内又怎会给你。”
荀珍点头道:“姑娘说的在理,在下记住了。”
徐凝见荀珍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虽不擅心机,也知荀珍只是敷衍,便也不好再出声,只是眉间不展。
两人又兜兜转转二三里。荀珍远远便看得一拱约有四五丈的石门,门上镌刻长泽纹。以往荀珍见得此纹,常是在纸上,此时四五丈大门将长泽纹线条流转,一一呈前,荀珍不由一怔,心想:“这绘的竟是人体经络穴位,只是细微之处有所差异,是有意为之,还是陈年风蚀所致?”
徐凝道:“到啦!白公子,前面就是药王谷大门了。”
荀珍一时间对这药王谷的“长泽纹”也无甚思绪,只好且不想,拱手道:“多谢姑娘了。”
徐凝见荀珍神色如常,眉间仍是含愁道:“公子,药王谷不比他处,还是请多多小心。”
荀珍淡淡道:“多谢,抬步便要上前。”
徐凝“诶”了一声,似要叫住荀珍。
荀珍回头,见徐凝俏脸微红,笑道:“姑娘选拔,需要在此处核算诊金吗?”
徐凝道:“自然是进了谷内。”
荀珍道:“那便一同进去吧。这十万诊金我定当一分不差付给姑娘。”
徐凝有迟疑,见荀珍说完便走,只好小跑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几步,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皆身着淡棕色衣袍,各约莫二十五六,神色冰冷,倨傲不恭。
徐凝认得是药王谷外族弟子,此番在门前,定是来记录选拔人员入谷。忙赶前一步施礼,见徐凝右手五指指尖抵住了左手指端,恭敬道:“寻隐徐凝,见过二位使者。”
那男使者迎面似是见得徐凝面容姣好,眼前一亮,便起笑容,刚要开口,又听那女使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挺直身板,冷冷应了一声。
二人虽显傲慢,徐凝也不敢懈怠,忙从袖中取出一块琉璃质短牌,恭恭敬敬递了上去,道:“二位使者,请查验徐凝考牌。”
男使者随手接了过来,眼珠子上下扫量一番,又翻了一面,再看了看,递过去给女使者,柔声道:“苓儿,没啥问题,你看看。”
那位被唤苓儿的女使者含怒瞪了一眼男使者,颇显不烦,碍于任务在身,只好蹙眉接过考牌,打量一番,又斜瞥了一眼徐凝,便把考牌随手丢给了徐凝。徐凝一惊之下,险些接不稳。
女使者道:“验明无误。你的呢?”说着,目光直接跳过了徐凝,落在手握折扇的荀珍上。虽语气仍冰,面容却缓和了许多。
此时已略渐黄昏,霞光隐隐,白雪湿红,更显人间绝艳。
荀珍不动,只是静静看着药王谷大门,星目之中却见古井无波,眼中仿佛无此使者二人,甚至连常人得见药王谷的惊喜震撼都没有。
女使者见状眼中闪烁不定,眉间蹙紧,红唇小嘴微张,不知说些什么。
男使者见心慕女子一派强势作风,此时却局促不语,不由心生怒意,流星大步上前,喝道:“你的考牌呢?没有考牌,一律当废试处理。”
徐凝忙上前道:“使者,他叫白当和,不是参与选拔的,是特地来谷内诚心找……求药的。”
男使者冷笑,似是更觉高高在上了些,道:“选拔阶段,非相关人员一律不得入谷,更不接待求医的。你赶快走。”
荀珍不语,似是仍在思考。
女使者也走上前来,喝道:“药银,谷中哪有这规矩,你若是再无礼,损谷内声名,莫怪我不客气。”
叫药银的男使者一听女使者怒喝,登时便泄了气,略躬了躬身体,赔笑道:“苓儿,我这不是怕选拔大事,有歹人破坏,给各主持长老添乱嘛。”
女使者冷哼了一声,也不理药银。对荀珍见礼,礼态同徐凝所用并无二致,“白公子,医者药苓,请问可有拜帖?”
荀珍摇头。
药苓面露难色,她从未听过“白当和”三字,自然知道与谷中并无关联。只好道:“若无拜帖,还请补齐,由守卫弟子呈交。往此东行三里,有谷中所设客栈,公子可以在那里暂歇等候消息。”
荀珍道:“烦劳姑娘通报贵谷谷主,便说,我是谢将军引路而来的。有所仓促,未备拜帖,还请担待。”
药苓一听不禁面露惊疑,虚掩红唇,道:“可是长安谢将军?”
此言一出,原本在一旁敌视的药银也不禁怔住,愣愣望着荀珍。
徐凝寻思难怪出手这般大方,原来是王权门人。
荀珍含笑点头。
药苓忙道:“公子且先进谷正殿等候,我去通报在值长老。”又转头朝药银命名式道:“你将白公子引进正殿奉茶。”说罢,又对荀珍见了一礼,忙回头朝大门奔去。
刚到药银身旁,却被药银一把拉住。药苓含怒甩开药银握住自己的手,喝道:“你干嘛?”
药银讪讪一笑,又低声道:“万一是假冒的呢?”
药苓怒道:“谁吃了豹子胆,敢一人在谷前冒用此名讳。”说罢,头也不回,直奔谷内而去。
药银望着奔去的俏影,眼中又起爱慕。又回头看了眼仍持扇亭立的荀珍,只好皱眉上前。虽心中对荀珍颇有不喜,但心想若真是谢将军门人,怎能懈怠?当下也是见礼道:“请随我来。”
荀珍却不动,在药银疑惑之中对徐凝道:“徐姑娘,你知道正殿位置吗?”
徐凝不想荀珍突然问自己此话,微微怔住道:“知道。”
荀珍道:“那请姑娘带路吧。”说罢,便径直越过药银。
徐凝见状,看了眼怒目而视荀珍的药银,心里一横,也是引着荀珍进谷。
许是药苓进谷前交待过守卫,门前绿衣守卫见荀珍二人走来,也是低头示礼,不仅不曾盘问,更是引着荀珍二人继续往谷内走去。
一进药王谷,便别有一番气象。望眼去,远远可见磅礴古殿,古殿之下又有青石砖铺成的四方演武场,容纳千人也有余。演武场往下又有二三里大道才到谷门前,左右又有大道两路,分往正殿偏处。在此深林山谷之中能造此等气象,可见药王谷财力之雄厚。
进门往演武场的大路之上,左右设立各摊各位,见谷中各色衣着弟子来往谈笑。这自来规行矩止、板板正正的药王谷,一时也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生气。
也有认得徐凝者,刚想上前,却见徐凝前走着一绿衣守卫,又见徐凝身旁有一清秀俊雅的白衣男子,他们不知缘由,不敢上前唐突冒犯。各有或担忧,或乐祸之人。
徐凝小心回头看了眼药银,见他仍是远远呆在原地不动,对荀珍低声道:“公子真是谢将军的门人吗?”
荀珍淡淡摇头,“不是。”
“啊?”徐凝不由惊呼,见引来周边人侧目。身前守卫回头道:“怎么?”
徐凝忙摆手,“没没没。以为丢了东西,现在找到了。”
绿衣守卫虽是皱眉,但也是和和气气说了声:“进了殿,见了各尊,切莫再如此。”
徐凝重重点头,道:“谢谢守卫大哥。”
绿衣守卫“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徐凝凑近荀珍几寸,低声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敢在药王谷冒用谢将军的名讳。”
荀珍轻松道:“我没冒用。”
徐凝道:“你刚才说你是谢将军的门人,这会又说不是。公子你不要觉得自己有钱,就随便乱来啊。”
荀珍笑道:“我从没说我是谢将军的门人,更不会觉得自己有钱就可以乱来,因为我不是个有钱人。有钱人是怎么乱来的,我自然不知道了。”
徐凝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不然药苓怎么会急急忙忙去请长老,等会长老到了怎么办,我又不能和你一起作假,你说你要作假连我也骗了就算了,这会又跟我说,我又不想害你,你反而来害我。”
荀珍看了眼急得眼眶泛红的徐凝,不由柔声道:“你不害我,我怎么会害你。若有人问你,你就说我不是就好了,没人问你,更图个自在。”
徐凝欲语不能。她本来也算口齿伶俐,在门中也是能说会道,此时荀珍说话总是淡淡语气,说出话来半点常理不守,却也一派自信安然。任谁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话,都只能干着急。
两人说话之间,身前守卫突然掠起往前,似是迎接什么而去。
荀珍纵目望去,只见四方高台演武场之上掠出一道灰色身影,眨眼前在目中还是豆点大小,眨眼后竟忽至身前。
来人更不搭话,右手指作剑诀,直此荀珍左肩。
这一下身形来得既快,出手又疾,众人来惊呼都来不及,再等回神,却见荀珍已和来人交起手来。
只见荀珍微侧身形,折扇挡住来人手腕,能见来人指上隐隐寒气渗出。荀珍借势旋身拉开身位,来人提指逼上,不容荀珍腾出半点空间准备。指虽离荀珍尚有三尺,却有剑气凛凛闪烁,罩住荀珍周身三尺。
徐凝掩嘴神色担忧,心下想:“连话都没说,就被识破,这可怎么办,我就算出手帮他,也无济于事。”
此时荀珍身形悬空借力不得,本是再难变招。却见荀珍袖中寒光一凛。灰袍人只觉眼前陡然一亮,毕竟老练,忙收指撤身往后一纵,只听“嗒嗒嗒”,竟见三根薄如细丝的银针深嵌入青石板上。
这等内力修为也不禁让灰袍人瞳孔一缩,当下求稳不敢近身,这等力道,不说三针,只是被刺一针,也是定当疼痛难忍,若被刺中穴道,不死也得脱力瘫痪。只见灰袍人指尖虚空往上一指,瞬时间指尖凝聚青气,又平指向荀珍,作出剑状,指尖之上隐隐听得破鸣之声。
不知何人惊呼:“半夏清音诀。”
荀珍逼退灰袍人,刚落稳身形。便见灰袍人指尖青衣涌动,自己耳边又似萦绕细微蜂鸣之声,忽觉眼前恍惚,竟有如中了“半夏”之毒一般,当下眉头一皱。
这一皱之间,剑已出鞘。
剑出鞘了,银针也发出。灰袍人又见眼前三根银针前后不一袭来,他已有准备,指尖青气划动,指前三尺彷佛生出青锋挥舞,往袭来银针挑去。青锋刚要挑落银针,却见银针如同有灵一般,划过青锋,又直逼灰袍人而去。这一下,何止是奇,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青锋本是内力所化,若是长久使用,未免损耗内力过多。但此时刚刚交手数合,正是内力流动充盛之时,比起常规手中兵刃,内化青锋一出,便不仅仅是一把长剑,而是长剑之上,更浮动层层气劲,莫说是这细小银针,便是扔了个流星锤过来,也要被这气劲搅落,绝不可能穿透而过。
可荀珍发出的银针却透了过来,灰袍人大惊之下,忙掠身直退,手指尖青锋连变十数招,却见率先而来的银针如同毫无重量的飞雪一般,在层层气浪之中绕过数道凛冽剑气,半点速度不减,急射而来。
灰袍人双指一收,凭空青气顿散,双掌于腰间回旋提气,身形往前一倾,大喝一声,又见大风暴起,掌力卷起地上雪泥直击银针而去。这一掌,乃是药王谷“半夏清音”中的掌法“牵机”。
只见汹涌气浪之下,银针僵持不住,登时来势变慢,果然摇摇欲坠。灰袍人心下暗喜,又蓄力再推二掌,卷起前后三根银针,双掌再平压,见气浪猛然下垂,将银针重重撞于地面。灰袍人正想如法炮制,再出一掌直取荀珍,料他银针手段再也无用。而一掌未出,荀珍却已到身前。
灰袍人更是大惊,此等汹涌气浪,肉身怎能硬闯?但荀珍已然到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