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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不错啊,老哥。”孙朝阳蹲在何水生身边,伸手捡起老何放在地上的空罐头瓶子,口中啧啧有声:“属于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何水生手里提着一根一米长的细杆,纹丝不动,目光紧盯臭水沟,宛如看美丽的少女。

臭水沟上有是北京啤酒的一家分厂,八十年代初,北京啤酒正火,还有五星啤酒。两个品牌霸占了整个京城市场,还没有燕京啤酒和青岛啤酒的事。

酿造啤酒需要用到麦芽糖什么的,那年头可没有环境保护一说,工厂的废水直接排进沟里。于是,水中就生出大片棉絮状的玩意儿,恶心的要命。但泥鳅长得却好,膘肥体壮,滋味很是不错。

自从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后,何水生就拿了鱼竿每天跑过来钓,一呆就是一整天。

下过那场暴雨后,气候变得凉爽,温度下降到二十一度,据说还要继续下降。不然,孙朝阳还真有点担心老头中暑。

何水生每天一大早起床,如果碰到孙朝阳,就跳上他自行车后座,让捎一段。如果没碰到,则自己坐公交车过来。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钓鱼这这种活动试问谁不喜欢呢?孙朝阳审稿累了的时候,就会跑外面看老哥钓鱼,看着看着就看入迷。

何水生自带午饭,很丰盛,有饼干、水果罐头,有午餐头,这在八三年可是稀缺物资。可见,老头日子过得不错。想想,能够住四合院的主儿,谁没有点家底?

老何不搭理他。

孙朝阳又看了看他的渔获,只几条小泥鳅,不觉撇了撇嘴:“老哥,我看你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啊。我教你个办法,弄个竹篮子,里面放一坨吃剩的午餐肉。不不不,午餐肉里没什么肉,我去伙食团给你弄两块骨头。不一会儿,保管给你整一斤上来。”

何水生钓技很差,沟里明摆着那么多泥鳅肆无忌惮游动,偏偏钓不了几条。

听到孙朝阳这么说,他面带恼怒:“很多事情,重在过程,过程才是最有意思。你当我钓鱼是为吃鱼,不,我钓的是人生。照你这么说,我干脆扯一根电线过来扔水里烧,不比你用篮子来得快。”

孙朝阳:“这个主意也不错啊。”

何水生:“你走,快走。”

每天到下班的时候,如果何水生还没有收摊,会跑过来搭孙朝阳自行车,一路说话。

老头经常会问孙朝阳一些敏感问题,比如他每月工资多少,父母是做什么的,以前谈过恋爱没有,有几次。对于未来的爱人有什么要求,对于未来的生活是怎么安排的,有什么人生理想。

这些问题固然唐突,但孙朝阳生长在工厂大杂院,每家每户的生活几乎都是透明。加上八十年代的人没有什么人际关系界限,倒不疑有他,以为老哥仅仅是想和自己唠嗑,就一一作答。

聊了几天,二人混得熟了,孙朝阳却觉得此人颇为有趣,除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发火。

这不,老何就撵自己走。孙朝阳道:“老哥,你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算了,我回单位上班了,你自己玩。”

回到办公室,悲夫就从办公室探出头来:“朝阳,你来一下。”

等孙朝阳进了主任办公室,老高把门关上,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闷闷地抽起来,久久无语。

孙朝阳:“主任,究竟怎么了,出啥事了吗?”

悲夫:“刚才我去了上级主管单位,领导说起了你研讨会的事,还说,悲夫同志,你们杂志社现在出了个社会名人了,天天上报纸,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孙朝阳心中感到一丝不安,强笑道:“我名气这么大了吗?”

悲夫:“孙朝阳,你正经点,这关系到你的前程。”

孙朝阳:“好,高主任您说。”

悲夫把那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根,接着道:“朝阳你到我们单位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我今天去上级单位,就是问问将来转正的事情。”

孙朝阳脑子里嗡一声:“不还有几个月吗,这么早就去问?”

悲夫一脸沉痛:“早问早安心,因为我听到一个不好的传言,这次去算是探探上级主管单位的口风。”

孙朝阳:“口风?”

孙朝阳来《中国散文》杂志社,经过几个月磨合和锻炼,已经可以挑起大梁了。尤其是他的工作思路,每每让人耳目一新,不禁让悲夫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得了,单位未来可期啊!

悲夫年纪已经不小,杂志在自己手里弄成这样子,他有种晚节不保的感慨。现在有孙朝阳帮忙,工作逐渐走上正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已经有心对孙朝阳悉心培养,将来好接自己的班。

但研讨会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酝酿后爆发了,如今报刊杂志连篇累牍对孙朝阳进行批判,抓住他的作品思想境界不高低级庸俗这点穷追猛打,悲夫感觉到不好,今天特意去上级单位打听领导对孙朝阳这一事件的看法,问是否影响他未来的转正。

因为悲夫是老革命老同志,上级领导刚开始的时候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孙朝阳是着名作家,听说他稿费挺高的,一个月相当于普通工人几年的工资,还需要这个工作,还需要坐班?如此优秀的作家,就算现在什么都不做,坐家里玩,作协每年也会给扶持给创作费,至于转正的事情,再说,再说。

悲夫就急了,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再说再说,现在他是我的主编,负责所有稿件的二审且不论。杂志的选题都是他在做,你不给人转正,能安心工作吗?你是不是受到报纸上对孙朝阳同志负面报道的影响,我不管,你今天得给我一个准信,就说到时候,孙朝阳同志的户口工作关系组织关系能不能顺利调到我们杂志社?

上级领导被他一通纠缠,没有办法,苦笑着道,孙朝阳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上次系统开会的时候,已经有人点名批评,我也有很大压力,真不能给你准信。

悲夫大怒,和领导拍了桌子,说,我不管,人是我带的,出了事我这个做领导的也要负连带责任。那些要批评的人,可以先冲我来。

领导很头疼,道,高主任,你是老前辈,我是看你的书长大的,系统各单位的人都尊重你。不过,这事太为难了。不过,距离实习期满还有些日子,要不这样,你跟孙朝阳谈谈,看他能不能想个办法消除影响。

悲夫问:“怎么消除影响?”

领导:“事情是从他所写的小说《暗算》肇始的,还得从这书上做文章。如果这本书能够拿个什么全国性大奖,比如优秀长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什么的,所有的负面报道自然不攻自破。”

悲夫:“你开什么玩笑,你说这样的话就算不负责任。”

这番谈话就在悲夫的愤怒中结束了。

……

“开什么玩笑?”孙朝阳听到悲夫这么说,也同样哭笑不得:“高主任,你是文学界老前辈,文学奖是怎么回事比我更清楚,现在让我拿全国性大奖,我去哪里拿?”

茅盾文学奖刚评完,下一届在两年后。而且,这个中国最有份量的文学奖的评定有严格的规定,首先是各省市自治区作协,以及行业作协推荐,经过专家团几轮评定,才拿出最后的获奖名单。

也就是说,每次评选,你都要跟上千部作品竞争,很激烈,谁也不敢保证你一定能获奖。

而且,大奖评定有其规则。要充分照顾到各地方各行业的作家。发展到后面,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机制,比如每届大奖,作协系统应该有几个名额,行业作家应该有几个名额,颇有点终身成就奖的味道。当然,也有人拿过两次茅盾文学奖,比如四川作家啊来,人家的小说质量摆在那里的,大家都服。

孙朝阳才二十出头,文学界中后辈的后辈,就算作品再优秀,评委也不可能把大奖给你。这事还得等孙朝阳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

至于其他文学奖,省部级的就算了,影响力不够。至于国家级的,今年却是巧了,正好是空窗期。

悲夫也很无奈,道:“朝阳你调工作迁移户口的事情我再向上级陈情。”

孙朝阳现在日子过得好了,生活中好像什么都不缺,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唯独北京户口和工作的事情直接关系到二妹将来的高考以及自己在文艺事业上的发展,不能不关心。

却不想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搞得人很烦。

看悲夫愁眉不展,孙朝阳反安慰起他:“高主任不要担心,我大不了回四川老家,依旧回民宗与和尚道士打交道,一样创作,没关系的,很感激你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悲夫摇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咱们杂志社,为了这几十名员工。”

天上又开始下雨,这次是绵绵细雨,京城要入秋了。

这事该如何解决呢?孙朝阳皱着眉头骑车。

“等等我,孙朝阳你等等。”何水生跳上自行车后座:“不知道等我,年轻人没礼貌。”

孙朝阳:“不好意思,心里有事,忘记你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