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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府邸,嬴疾正在书房一个人喝闷酒,正堂外迎面走进来一人,身着浅色布袍。

精神有些麻痹,再加上窗外照射进来的强光,让微醺的嬴疾看不清此人。

“何人?”

“故人。”

声音如此耳熟?

嬴疾愣了愣,把手中的酒爵放下,再抬头,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略显花白些的头发,有序的胡须,和蔼的面容。

分别四年有余,他竟没怎么变老。

“张子,你,你怎么来了?”

张仪随心跪坐在了嬴疾对面,将案桌上的酒樽拿到自己这边,看了看,又放下。

“来人,再拿个……”

“不必了,我稍停片刻,待会儿就要走了。”张仪摆手制止了嬴疾。

“又走,你们都走,把我一人撇在这儿。”

此刻有些发醉的嬴疾是如此孤单,张仪看着,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忍之情。

“严君,当下秦国这般形势,还需你出面控制,也只能由你来控制。”

“你都知道了?”

“知道,实不相瞒,半年前,我就知道了。”

嬴疾双手撑着低案,挺直身体,微向前倾,眯着眼审视张仪。

“什么知道?你是说,知道秦国会出这等变故,知道王上举鼎……”

张仪微叹声气,点了点头。

“半年前,山上来了一个小姑娘,跟我说今年夏末秦王会……”张仪苦笑一声,眼神略显空洞,“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起初我只以为是个梦,谁知竟真如此。”

“什么小姑娘??你既早已知道,不管真假,也该给我透个信儿,起码让我拦住他,不让他去洛邑。现在事情已经出了,你再来找我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声声质问,让张仪无可辩解。

“你醉了。”

“对,我是醉了。”嬴疾又忽地卸了力气,颓坐下来,“就你们清醒,你和大哥,还有华弟,现在再加上我的荡侄子,你们都醒着,就我醉了。”

“那为什么独独留我在此?现在的形势,你让我怎么办?大哥那么多儿子,谁不在盯着咸阳宫内的那张王座?”

“你让我拥立谁?扶谁上位?你们都落个好清闲,让我嬴疾一个人操心这么多事,你们,真好狠的心。”

说吧,都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许多了。

有时候心情沉闷,将所有烦心事都憋在心里,倒不如一吐为快。

而他嬴疾,平时不是不愿说,只是少了一个倾诉者。

不管是真是幻,此刻张仪的出现,好似雪崩前的最后一棵稻草,让嬴疾不得不牢牢抓住。

“事到如今,你给我撂句实话,你有没有想过……”张仪的声音戛然而止,故意省去了后面的话。

“若真如你想,我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买醉了。此心,天地可鉴。”

“但你无此心,先王的公子们便会争相夺取王位,甚至不计代价,自相残杀是肯定免不了的,这局面是你想看到的么?”

嬴疾沉默,脸上表情茫茫然,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嬴疾是王叔,又是孝公之子,手握重权,若你真要争这个位子,想必宗室大臣也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这样做还能保全了先王的众子嗣,岂非是一举两得?”

“你真这样想?”嬴疾问。

对面的张仪似笑非笑,没有回答。

“那你可真是看错我嬴疾了。”

“我此生唯有二愿,驰骋沙场,此其一也;解甲归田,此其二也。我本想宜阳之战后便请辞,谁知却成了这个样子。”

“王权非吾愿,张子多说无益。”

“好,”张仪倒了酒,含笑递给嬴疾,“不愧是严君,我没看错你。”

“既如此,剩下的事你便不要多操心了。”

“自古王权之争都是一场流血的战争,先王诸子中,唯所立太子嬴荡出类拔萃,因为他从小便被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

“你要清楚,不管怎么争,起码现在,其余公子都比不上嬴荡。”

张仪顿了顿,看着嬴疾把酒爵中的酒一饮而尽。

“说得不错,这一点,我也清楚。”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只有在这场王位角逐中胜出的,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王者,才配得到你严君的辅佐,才配成为大秦的继位之君。”

嬴疾彷徨着,张了张口,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像是无法开口。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公子悝、公子芾、公子壮,还有至今远在燕国为质的公子稷,这些都在虎视眈眈地暗中盯着。”

“为防主少国疑,拥立新君还有一个原则,就是看外戚。”

嬴疾微怔,反应有些迟钝。

“外戚?”

“对,就是母族。”张仪离近了些,声音故意压低,“先王的芈王妃。”

窗外的阳光普照,那一抹光线也经过反射照在了嬴疾脸上。

芈王妃,她的异父弟魏冉掌有兵权。魏冉还有个好兄弟,白起,也是将兵之才。

如果真争起来,她的儿子胜算肯定更大。

“公子稷、公子悝、公子芾都是芈王妃之子,你想想,她的筹码多大?”

“当然,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好让你在拥立的立场上有个侧重,但具体该如何办,还要看你了。”

张仪淡然一笑,站起了身,走到嬴疾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管代价如何,也不管最终是谁胜出,只要能担起大秦重任的,那便是一个好王。”

“至于你所忧虑的兄弟残杀,王权之下哪有亲情。不要以为你和武乾君嬴华,还有先王兄友弟恭,这世上便再没有阴暗了。你们三个,是例外。”

走之前,张仪又回头看了眼依旧坐着的嬴疾。

“累了吧?”

这一问,几乎戳中嬴疾的泪腺。

像是父亲嬴渠梁的疼惜,亦像是大哥嬴驷或小弟的关切,也像是侄子嬴荡对他的愧意。

分不清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累了。”他老实回答。

“那就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什么都想清楚了。”

张仪离开,踏着光来,又踏着光离开,便注定一切都是虚幻。

嬴疾呆滞着,眼睛涩涩的,想流泪,却又哭不出来。

这是一条必经的路。

没有指引出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