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水之泽·上拉夫拉修道院·夜晚
黑索王国雨水很多,今夜亦不例外。
当诸元大陆其他地方已经酷暑难耐,映水之泽的人们依然尚着春衫。
高崖之上的修道院里,住着神的信徒。
以及,人的牧首。
他们围着火堆而坐,一同听着雨点落在修道院的石顶上,又顺着沟檐落入庭中。
“那么,请问我们的主教大人,今晚想要聊些什么?”约书亚坐得随意慵懒,他晃荡着两只白花花的脚丫,隔着燃烧的烈焰望着另一边的艾伦。
艾伦想了想,终于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让我们来讨论『爱』吧。”
“啊?!”约书亚闻言,不禁惊呼出声。
他身形一个趔趄,差点从身下圆滚滚的枕木上摔趴下来,最终强装镇定地坐得端正,“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亲爱的艾伦,你为什么想要和我讨论『爱』呢?”
他的嗓音依然悦耳婉转,但每与艾伦相处,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许多。
艾伦低垂着眉眼,心下纠结无比,自然没有注意到上司的异样。
“其实……”他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道:“实际上,我对《光辉圣典》疑虑颇多。”
这样的话语,自然是大不敬。
但亚伦·巴比伦依然说了。
他想,与之相比,说谎是更加不可饶恕的罪。
他抬头看向教宗陛下,只见对方正蹙着眉头,显然是在让他继续说下去。
“抱歉,可能是我僭越了。”艾伦闷闷地道:“与陛下不同,我没有与父神对话的福气,只是《圣典》中的很多话,我感觉不像是父神说的。”
“我本该对我的怀疑生出羞愧,但我也曾亲身做了。我曾恒久忍耐,亦未忘怀有恩慈,可是最终却觉得,我离『爱』更远了。”
脸上的伤疤早已恢复如初,可心里的裂痕仍在那里。
那里空落落的。
让他快要失去『爱』的勇气了。
看着眼前这般虔敬的人儿,约书亚根本生不出任何戏谑的想法。
他知道,对方喜欢着阿莱约。
他曾经无数次,清楚地听到。
那是与对神之爱,截然不同的感情,让他心生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可偏偏此刻他身份尴尬,于是,他只能尝试着宽解道:“或许,《圣典》上面的那些话,本来就不是父神说的呢。”
亚伦当即疑惑地抬起头来,旋即又有些惊喜,“您说的,是真的么?”
让他完全不敢跟那样明亮的眼眸对视。
约书亚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地道:“你想,光辉之战的时候,父神也才只有十九岁……那个年纪吧,嗯,他一心放在学业上,恋爱也没谈过……咳,即使他忽然成了神,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无师自通,对吧?”
对的吧。约书亚这么想道。
他不自在极了,就连耳垂都红得吓人,好在夜色温柔,火光也是红彤彤的。
“不愧是陛下,我被您说服了。”艾伦想了想,释怀地笑了起来。
那双独特的眼睛弯弯的,就像沙漠里的新月。
“不过,”他主动朝篝火里添了根柴火,“我还是愿意相信,父神是全知全能,无所不能的。”
艾伦实在羞愧。
约书亚陛下竟然如此聪慧。
他万万不该心生嫉妒,觊觎着对方能够站在父神面前的宝座。
愚笨的他,或许就是站在光辉之主的面前,也会紧张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吧。
想到这里,他黯然地搅了搅手里的木棍,纷飞的火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最终又迷失在了连成一片的雨幕里。
光辉圣教的枢机主教,是仅次于教宗的高贵角色,亦是下一任教宗的选人。
但这位叫作艾伦的小主教,偏偏身着朴素至极的麻衣。
约书亚,或者说——
光辉之主帝利斯本人,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贴身里衣甚至打满了补丁。
对方宁肯自己饿得头晕眼花,也要向帝利斯的神像奉上膏腴。
说实话,如果是八百年前的自己,肯定想都不想,只会觉得对方是脑袋坏掉了。
但他偏偏成了光辉之主。
在仓促之间成神的他,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逃避那近乎变态的深渊之主,名为『阿罗米歇』的神明追杀。
人们都说,教宗陛下可以与光辉之主直接对话。
可实际上,他从未给过任何人,任何回应。
毕竟,那些裹藏着无尽欲望的信仰,只会令他伤势不断恶化。
而那些被伪饰得极好的贪婪欲望,更令他对整个世界厌恶疏离,作呕不已。
八百年来,他一直浑浑噩噩。
他行尸走肉地,在时空的裂隙里逃窜求生,就像做着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
大约五十年前,这具身体的主人,约书亚·阿萨辛,通过各种寡廉鲜耻的手段,成功窃据了教宗之位。
对方不但与深渊使徒暗通款曲,更是大胆地亵渎了他的圣殿。
但偏偏对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在听从深渊的指示,悍然发布『亡狩之战』的教令后不久,对方好死不死地,尝试起了他曾经留下的神术。
大预言术、大神降术与大责罚术,是他曾经留下的,只有教宗才能施展的神术。
然而,他在记录这三个神术的圣器上留下了陷阱。
如果对他心怀恶意,那么大神降术与大责罚术的咒文将会反错。
也只有他这样天才的魔法师,才会想到用神文来书写魔法陷阱。
于是最终,他来到了约书亚的身体里。
对方不愧是阿萨辛家族的后裔,浸透了罪不可恕的恶。
那如花似玉的面孔背后,是难以餍足的疯狂肉欲,还有近乎变态的折磨渴望。
彼时的他,难以对抗身体里依然残存的本能。
所以,他只能被迫沉沉睡去。
直到五年之前,他在半睡半醒的梦魇里,听到了一位信徒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分明是怯懦的,在响彻神国的、嘈杂的祈愿与华美的赞颂声里,不值一提。
可是,当对方献上的信仰彻底融入他的神识——
正在无边无际的痛苦里挣扎的帝利斯,却忽然被难以言喻的快乐填满了。
他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孤身一人的信仰,可以比亿万生灵的祈愿加起来还要凝练,还要纯粹。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怎么会有人,把全部身心,都寄托在从未露面的自己身上?
但他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
那炽烈到极致、甘醇得犹如美酒的信仰力量,不禁让他如痴如醉。
八百年里,帝利斯第一次听见那么虔敬的祈愿。
也是第一次,为素未谋面的信徒祷告,泪流满面。
但他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在清醒里心甘情愿地沉沦,又在沉沦中恢复着沉重的伤势。
渐渐的,他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去倾听那位叫作艾伦·巴比伦的信徒的心声。
对方,似乎真的爱惨了他。
而他,竟然对此上瘾了。
他一改先前漫不经心的模样,反而端着小凳子,在自己的神国里坐得端端正正,只求能够准时听见对方的心声。
他本以为,不可一世的自己,终生都会献给魔法,不会爱上任何人。
意识到这点后,他后悔到了极致。
他本该早些来到对方的身边,将对方护在身后,保护好。
他继续日复一日听着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告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对方。
他本以为,他们两情相悦。
直到,他忽然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了别的男人的名字……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原来就连对方的信仰,也始于别人的指示。
雨下得更大了。
两人都从各自的思绪中惊醒抽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忽然响亮的,不光是这场忧伤的夜雨。
这座人迹罕至的上拉夫拉修道院,竟然在深夜里,久违地响起了敲门声。
“没事儿,我去看看,陛下您坐着就好。可能有人在山间迷路了吧。”亚伦习以为常地解释道。
他能理解无家可归时的惶恐与绝望。
所以哪怕苦修士们都休息了,他也会习惯性地守会儿夜,帮助迷路的猎人与冒险者。
这当然是善举,只是,连累着教宗陛下也跟着晚睡了。
但约书亚没理他。
对方只是扭头看向黑洞洞的大门,不发一语。
而在这时,金属环落在石门上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艾伦不再多言,他熟练地摘下檐下的棕编斗篷,踩着雨花便向大门而去。
这座修道院的历史相当悠久,在映水之泽紧急之时,也曾作为军事要塞使用。
是以石门相当沉重。
“呼,这么大的雨确实罕见,您一定吓坏了吧。”艾伦从石门后面探出头来,待他看清不速而至的夜访者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对方的金发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脑门上,就像湿润的稻草。
但即使在夜色里,他也能够看清来人犀利的眉眼。
永远冰冷孤傲,好似永远化不开的坚冰。
“阿莱约……”
艾伦喃喃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脸上却挤出一抹狼狈的笑容来,“艾琳达殿下已经歇下了,您可以等到明日早上——”
但他口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把抱住了。
阿莱约实在太用力了,让他被箍紧的双臂都疼了起来,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他们也这样拼尽全力地拥抱过。
那时候,他们相依为命。
他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在这样的雨夜出现在这里。
分明不久之前,对方才向他撂下了狠话。
对方令他不得出现在对方面前,而他一直很好地遵守着命令。
他真的不能重蹈覆辙,不该继续沦陷下去了。艾伦心想。
他想要推开对方。
然而他又想到,神说,他必须忍耐。
最后,他想起了约书亚陛下的教诲,《光辉圣典》上面记载的,未必全是神的旨意。
也就在这个时候,身前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艾伦,艾伦……”
对方分外凄厉地呼唤道。
“我们之间的契约,为什么已经淡到,我快要感受不到了……”
……
“我们是以基尔霍娜女神的名义立下的契约的,很不幸的现实是,她似乎已经快要陨落了。”艾伦长话短说,用对方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
阿莱约总算镇定了下来。
他们两人回到了篝火旁,而约书亚陛下已经消失不见了。
艾伦不禁有些担忧,但同时又很庆幸。
他是不可能当着对方的面,暴露自己还是另一位神只信徒的事实的。
也许心里揣着心事,他的语气有些敷衍,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阿莱约定定地打量着曾经的小乞丐。
对方黝黑的肤色迥异于整个冰天雪地的北国,反倒像是两河交汇处的新月沃土。
他曾经一直以为,一旦离开了他,对方很难过得很好。
但他分明想错了。
艾伦似乎真的无欲无求,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安之若素。
对方的身上像有某种奇异的魔法,因为只要接近对方,他自己喧嚣的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可是,如今那奇异的魔法仿佛失效了。
对方明明就在他的身旁,但他躁狂的内心不但未能平静,反而愈加难受了起来。
他想要将对方绑回去。
想到这里,阿莱约不禁脱口而出,“那就重新拟一个吧,以别的神的名义,譬如说,你现在信仰的光辉之主。”
然而,他等了又等,对方仍然没有应下。
如果是在从前,艾伦绝对不会迟疑这么久。
阿莱约心底愈发焦躁了起来。
艾伦生他的气,这很正常。
实际上,他并不在乎,艾伦是否生他的气。
当然了,他并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丰富的情感,他也并不屑于明白。
只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艾伦·巴比伦,这个古怪的小乞丐,跟其他人,跟薇薇安,都是不同的。
在他暂且想明白之前,他只想对方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身边。
养伤期间,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曾经最脆弱的时候。
唯一的区别在于,艾伦不在身边,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似乎在愤怒与暴躁之外,他又有了新的情绪。
名为恐惧的情绪。
“抱歉,我不能答应。”
就在这个时候,阿莱约听见了对方的回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朝对方望去。
当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艾伦忽然有了莫大的勇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面前的男人心怀畏惧。
“阿莱约,抱歉,我不能答应你。我的心实在太小了,里面已经住满了神明,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艾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但这样的解释,阿莱约是必定无法接受的。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最终挤出一个无比狰狞的笑,“别闹了,艾伦。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我向你道歉!”
他直接踏过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朝着另一头的神官逼近。
“诸邪,勿近。”
艾伦只能低声吟唱道。
一道光辉灿烂的薄膜应声显现,上面悬浮着无数洁白刺目的神文,就像难以逾越的屏障,横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阿莱约愤怒地盯着对方,他的拳头砸在神术屏障的表面,结果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他不敢相信,在他疏离的惩罚下,艾伦非但没有汲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
“请离开吧,阿莱约。”艾伦愈发冷静地凝望着阿莱约,“您不需要向我道歉,我所做的一切,皆是遵循着神明的旨意。”
这个小小的神官,能够在居住着众多狂信徒与苦修士的修道院里脱颖而出,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比一般的苦修士还要虔诚,又比普通的狂信徒还更狂热。
而这样的人物,倘若下定决心,一切阻碍都将沦为他接近神明的考验。
正是对神明的爱,让他放下了对阿莱约的执念。
让他得以轻而易举地,亲自为一切画上代表着终点的句号。
躲藏在光辉之主的神术里,艾伦觉得无比安心。
伟大的帝利斯,伟大的光辉之主啊,您果然是我的藏身处。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胸前的十字。
那是约书亚送给他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圣遗物,他本来不该轻易收下。
朴素的十字架,用两截早已枯萎的葡萄藤交叉制成,又用黑色的头发丝捆绑扎牢。
约书亚说,那是帝利斯本人的头发。
原来,神的头发颜色,竟然与他一模一样么?
原来,他的血统,并非生来就肩负着不可饶恕的重罪啊……
……
两人依然僵持不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白衣女人忽然出现在了楼梯口。
对方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瞪向阿莱约的眼神却是无比愤恨,就像两人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杂种!”她忽然龇牙咧嘴,厉声蹦出一个词儿来。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她突然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伸手指着阿莱约,破口大骂了起来。
凄厉的叫骂在雨夜里响彻了整个修道院,一扇扇狭小的窗户里,灯光亮了起来。
没人能够想到,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就是曾经的黑索王国的王后。
艾琳达·阿萨辛·罗丝。
后面鸡飞狗跳的场面不必费言赘述。
在一众苦修士与狂信徒的配合下,不速而至的摄政被连夜送回了王都,而艾琳达殿下也在天亮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回到寝室的小主教,自然身心俱疲。
然后他就看见,敬爱的教宗陛下依然站在那里。
对方背对着他,依然看着漆黑幽暗的窗外。
“谢谢陛下。”他轻声道谢,只是神色无比复杂。
艾伦并不傻。
艾琳达殿下的及时出现太过蹊跷,想来是有人故意策动的。
而嫌疑人的人选只有一个,便是这位忽然消失无踪的约书亚陛下了。
他虽然感激教宗陛下的帮助,但这终究难称义举。
可是,对方毕竟是深受父神宠爱的掌门人。
而父神全知全能,自然是有判断的。
果然,他还是需要不断修炼精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