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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从南门行至东街,已经过了午时。

便是冬日的阳光和煦,一路迎着走来,李莲花的额间也出了些虚汗。

他停步在了万宝钱庄门口,刚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说话。

里头一个小厮眼尖的瞧见了他,一溜小跑上前来。

“哟,李先生怎么来了。”

此人正是早上骂了李莲花一句土包子那个,后来发现自家爷是去交朋友的,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谢罪。

生怕李莲花记了仇,殷勤得不得了。

抬手就把人往里邀,“快请进快请进!”

门口的护院问了一句,“这位是……”

他扭头就给人呛回去,“是你能问的吗?这位是咱爷的贵客,误了事儿你担得起吗?”

那护院连连点头退了两步,“是是是,小的不敢。”

那小厮当即又换了一副嘴脸,谄媚转向李莲花两人,“二位请,我家爷说了,您二位要是来了,先请进来好酒好菜招待着。”

李莲花淡笑朝他一拱手,“多谢。”

不疼不痒的,他自然半点没记仇。

进了万宝钱庄,那小厮一路领着李莲花二人上了二楼。

临到门口,一片欢声笑语,都是女子的娇嗔嬉闹。

二楼的门是大敞着的,里头的景象一览无余。

四五个衣着清凉的女子娇笑着四处躲避,马关青正蒙着眼四处摸美人。

风明萧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风气,眉头紧了紧。

李莲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迈进进门扬声开口,“哟,忙着呢马兄。”

但环境嘈杂,那边几个娇俏的娘子见了两个英俊小哥都笑得更大声,迎着他二人就贴上来。

风明萧哪儿见过这场面,吓得把李莲花往后头一护,“楼……楼主,要不咱们晚点再来吧……”

逗得几个女子一阵哄笑,纷纷围上去,左扯一把右拉一下,甚至有人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

“各位姑娘,我们是来找马二爷办事的……”

话都没说完,就被几个姑娘架到桌边去了。

李莲花有些好笑,斜眼他仓皇无措的应付。

马关青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拉下脸上蒙着的布条。

“哟,李老弟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他把李莲花请了过去,扫了那几个给风明萧灌酒的娘子一眼,“行了行了,爷要谈正事儿,都下去吧。”

几个姑娘不情不愿的哼了两声,临走还意犹未尽的朝风明萧送秋波。

风明萧半点不敢看,抬手在身上这里擦擦,那里蹭蹭。

哭丧着一张脸看向李莲花,委屈得不成样子。

李莲花抬手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掩住唇角的笑意。

马关青不好意思的拱手,“见笑了见笑了。”

李莲花应邀坐下,这才正色看向马关青。

“马兄,我这次来呢,的确是遇到些麻烦,想请你出手帮个忙。”

马关青给他倒酒,“李老弟只管说,老马在京城虽然混得不入流,但勉强有些人脉。”

“只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马都能想方设法出手给你摆平。”

李莲花思索着问道,“这南门外浮生巷附近的赌场,马兄可熟络?”

马关青笑了一声,一副尽在掌握之色,“你若说书斋学堂这种雅致的地方,那我可能稍微麻烦些。”

“但赌场青楼这些地方,老马可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李莲花眉锋微挑,“那这事就好办了。”

“南门浮生巷内,有一家蒙氏农具店,这家的儿子是个赌鬼。”

马关青点了点头,“李老弟要清他的债务?”

李莲花弯起唇角,这般笑意却只让人觉得凉薄。

“不,我要他万劫不复。”

马关青当即就来了兴趣,搓了搓手,“哎,这个我擅长。”

李莲花看了他一眼,又低咳一声,“留一条生路,让他回去好好求求他爹。”

马关青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才算真的悟了。

“放心,他父子二人,今晚一定求到你面前来。”

李莲花不置可否,端起酒杯,“那就有劳马二哥了。”

马关青端起杯子与他一碰,“李老弟是干大事的人,我老马能帮衬一二,是我的荣幸。”

正好是饭点,李莲花算是蹭上一顿。

他是个什么都能接得上几句的,与那马关青倒是畅聊甚欢。

一顿饭唯有风明萧吃的心不在焉,出门的时候还蔫头耷脑的。

李莲花低咳一声,“明萧。”

风明萧条件反射的抬头,“在。”

李莲花偏头看了他两眼,抬手擦去他脸上残余的口脂。

风明萧:“……”

“楼主……”

李莲花憋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跟你说,以后遇到这种场合呢,不要害怕。”

“你正经些,姑娘们自然就不会来冒犯你了。”

风明萧重重点头,“好,属下明白了。”

李莲花最怕他这三个字,暗暗摇头,一甩袖便回了客栈。

马关青的话应验得很快,半个下午过去,天色将将擦黑。

晚间人多些,李莲花跟风明萧下楼来吃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人群很快就将客栈门口围了起来。

外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前金执卫统领求见莲花楼楼主,李莲花。”

悲愤掺杂着无力。

围观的看客纷纷低声议论起来,“这李莲花是谁啊?”

“金执卫,那不是先帝时期的事儿了吗?”

“不知道,这是犯了什么事被贬了?”

“我听说出去过后就没回来,都死在外头了……”

小二三两步上前来,他如今看李莲花,都止不住带几分敬意了。

京城里混了这么老些年,都修成人精了,怎么能看不懂这位贵客身份特殊?

“这位爷,外头好像有找你的……”

他这么一问,四周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李莲花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回了两个字。

“不见。”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外头的蒙席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攥紧双拳,满眼都是愤恨的怒意。

但一想到自己那双手双脚都不一定保得住的儿子,只得压下心中所有的愤怒。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挺挺立在门口。

“李楼主,今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老蒙给您赔罪了。”

李莲花抬眸看了风明萧一眼,他眼底蕴藏着沉浓的恨意,对上李莲花的时候收敛干净。

“楼主,正事重要。”

李莲花许久没有说话,兀自吃自己的东西。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堵得街道都快水泄不通了。

客栈里的掌柜和小二心生焦急,却又不敢轻易去招惹李莲花。

他思索许久,心中约莫衡量了一下时长,觉得差不多了。

这才放下筷子,对那小二道。

“这人是来找我的,不想见又赶不走,也不好叫他一直堵在门口妨碍了店里生意。”

“这样吧小二哥,你请他进来,我带他上楼一叙。”

那小二连连应下,转身出去了。

蒙席也算心头一松,撑着地面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跟着小二上了楼。

门外一道鬼祟身影见状,目光几度闪烁,转身消散在人群中。

李莲花瞥过去一眼,唇角微弯轻笑一声。

没白跪啊蒙大统领,鱼儿上钩了,好事。

他撑桌起身,朝着外头一圈好奇的路人拱手,“见笑了诸位,散了吧散了吧,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私事。”

那些人倒是想继续吃瓜,但连两边的正主都走了,便也歇了心思,各自散了。

李莲花上了楼,推门进去的时候,蒙席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一见了李莲花二人,撑桌站起来,满目都是凶狠愤恨之意。

“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不要伤害我儿子!”

李莲花反手合上门,暼他一眼嗤笑出声。

“蒙统领好大的架子,是真没把你那宝贝儿子看在眼里。”

“这样吧,你现在出门右转三条街,有个棺材铺子。”

“卖了这么多年的箩筐,总够去那儿好好挑上一副棺材。”

李莲花迎着他那凶煞的目光淡淡看回去,面上波澜不惊,但眼底的光格外的冷。

“你……”

蒙席咬着牙看他,指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李莲花抬手过去给他拨开,拉开凳子坐下。

蒙席跌坐回去,许久后才不甘心的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我?”

“秦怀正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到了今日我还是逃不开……”

李莲花端起茶水,“蒙统领,这人生在世,因果循环。”

“你犯下的罪孽,总该有清算的那一日。”

水声淅淅沥沥倾倒下去,他推过去一盏茶放在蒙席面前。

他的声音很轻,“秦怀正的死期到了,你的报应,也该到了。”

那一瞬间,蒙席颓丧得仿佛失了全身的力道。

许久才开口道,声音比之先前更为沧桑。

“你们想问什么,我什么都说,半点都不隐瞒。”

“只求你们,放过我儿子。”

李莲花端起茶抿了一口,悠悠摇头。

“你看看你,我客客气气跟你说呢,你不买账,非要闹得这么难看。”

“噢,现在往那客栈门口一跪,求我饶你儿子一命。”

“怎么,我倒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了。”

他这句句在理,蒙席一口气憋在胸口是上不去下不来的,最终只能把满腔的苦楚咽回去。

“是我不识好歹错失良机,还望李楼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莲花暼他一眼,抬手拂袖,手掌搭在膝上。

“明萧,备笔墨。”

风明萧转过身,在榻边的矮柜里取出笔墨用具。

门口传来敲门声,李莲花回眼看过去。

“李兄在吗?”

是杨昀春的声音。

李莲花眉头微挑,“请进。”

杨昀春进了的时候,便见李莲花正抬手执笔。

平宣镇纸,风明萧在边上磨墨。

而他们对面的椅子上,瘫坐着一个年迈的老翁。

“这是……”

杨昀春有些不明所以,反手拴上门。

李莲花搁下笔,起身给他腾位置。

“杨大人来得正好,此人交给你来审,比我合适得多。”

杨昀春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蒙席,左右也认不出来,便开口询问。

“他是……”

李莲花如实答道,“二十年前的金执卫统领,蒙席。”

“当初秦怀正便是与他一同下的中州,对锦安公主痛下杀手。”

杨昀春神色唰的一声冷厉了下来,他一振披风落了座,目光锐利直摄人心。

“当年金执卫死伤无数,我以为早已经全军覆没。”

“原来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

说话间,他取出袖中一张字条,朝李莲花递过去。

“二十年前先帝的圣旨,是命他们寻长公主回宫。”

“李兄请过目。”

李莲花抬手接过来,垂眸看去。

这是皇城司早些年整理的卷宗,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但那一方陈旧的大印格外清楚。

风明萧放下手中的研磨的墨条,走到李莲花身边。

李莲花把东西递给他,朝杨昀春道。

“不过一日便查出这么多年前的旧事,杨大人辛苦了。”

看他眼下青黑一片,便知道此人定然没有休息好。

杨昀春摇了摇头,“比起琅哥的牺牲,算不得辛苦。”

他抬起笔,冷声问道。

“名字年龄职称,一一报来。”

那边的蒙席缓慢答道,“蒙席,六十三岁,前金执卫统领。”

杨昀春一一落笔,字体利落如刀,隐含锋芒。

“蒙席,二十年前锦安公主一案真相究竟为何。”

“秦怀正是如何欺君罔上,残害皇嗣的,他有什么目的。”

“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

“一桩桩一件件,一字一句都与本官说来。”

蒙席闭上眼,开始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过往。

彼时他刚年逾四十,与妻儿和谐美满,又得秦公公青睐,风头正盛。

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

“二十年前,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仙丹道术也难维持生机。”

许是人之将死,荒唐了后半生的先帝离世前少有的清明,满心念着自己亏欠了数年的女儿。

不求谅解,只求见她最后一面。

缠绵病榻多年,竟然回光返照一般的,爬起来写了一封信。

交代他最信任的心腹,也就是当年的秦怀正,让他找到公主,将那封信送到她手上。

看完了信,无论她回来不回京,都按照公主的意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