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坐下和众人喝了几杯酒,这才叫人盛了饭过来吃。宝钗挨着凤姐儿坐,她见王熙凤脸上虽然堆得满是笑,却笑不见底,只要留心也能瞧得出她心里有事儿,不是真心的痛快。
因此,宝钗瞅着没人注意便悄悄拉了她问道:“二奶奶,瞧着你倒像是心里有事儿的样子,难不成咱们贾府里出了什么事儿么?”
王熙凤见是她问,当下也不隐瞒,瞅冷子便拽了宝钗在一旁,低声儿说道:“咱们家老爷回来了,生了好大的气,把赵姨娘那个老东西也给打了,如今正叫了大夫过来瞧呢。”
薛宝钗一听心中一动,忙就问道:“果真?好端端地,二老爷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是进京告状去了吗?难道是没见到皇上不成?”
王熙凤一来饮了几杯酒,现在正酒劲儿上头,也没听出宝钗言辞讽辣;二来她从来也没料到一向稳重温柔的宝钗居然会如此出言讽刺,三来更没想到宝钗和贾琮能如此亲密,竟肯为他出头,当下便悄声儿回答道:“还提见什么皇上呢,满京城就没人理会咱们这位老爷,害得他白白跑了一宿不说,还叫人嘲讽了一场,这不是一回来就发疯了?”
宝钗听了心里大喜,却不敢流露于形,只得强忍着欢欣,装出一副着急愤慨的模样问道:“这是怎么说,好歹姨丈是堂堂五品官员,工部员外郎,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怎地就没人理他,更何况他还是原告?难道这天下竟然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么?”
王熙凤听宝钗这么一说,益发的生气,咬牙切齿地骂道:“贾琮这个狗艹的饿不死的狗杂种,也不知道是谁帮他在官府里打了招呼,竟然没人管老爷的事儿,反倒是说了许多难听话。你没见老爷回来的时候,脸都气紫了,进门儿就吐血了。”
宝钗一字不落地听凤姐儿说,心里越来越欢喜,脸上却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正在她犯愁该怎么回话的时候,偏贾母就一眼看见她二人躲在一边说话,忙就问道:“宝丫头,凤丫头,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儿说什么体己话儿呢,快说出来叫我们也听听。”
宝钗一听忙就抬头笑道:“老太太,凤姐姐和我讲笑话儿呢,别提有多招笑了。”
贾母一眼瞥见宝钗笑得极是欢畅,忙就只管问凤姐儿道:“好你个凤丫头,你就有什么好笑话儿只说给宝丫头听?你看把她给高兴的,快说出来大家都乐乐,不然就要罚你酒!”
王熙凤听了忙就强笑道:“你听她呢,我并没有说什么,她哄你老人家呢。”
贾母听了便扭头去看宝钗,只见她喜气盈腮,双颊娇艳明媚,显是听了什么欢喜的事儿,不然能有这么高兴?当下老太太便不依不饶,非要叫凤姐儿说个笑话不可。
王熙凤这里愁闷满肚哪里有心思讲什么笑话儿,可经不住贾母一个劲儿地催促,她搜肠刮肚好容易想了个笑话出来,正想要说呢,就见外头平儿掀帘子探进头来,直对着她摆手。
一见平儿这架势,王熙凤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子:任凭平儿再不懂事,也不敢这时候来找她的。如今肯定是有了什么大事儿,她才能慌得乱了分寸,径直来老太太屋里就如此强叫她。
当下她再也坐不住了,忙就起身自己倒了一盅酒一仰脖子就尽数灌了下去,这才强笑道:“老太太,我自罚一杯可好?我将将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儿,务必要快些去的。”
贾母听了便不乐,皱眉问道:“什么事儿这样要紧,就连讲个笑话儿的时间都没有?”
凤姐儿忙回道:“我才想起来,西府里今日有客过来,却一件要紧的东西,我要快去给他们开了库拿去。”
贾母听了更是不乐,当下便冷冷问道:“怎么,秦氏的事儿还不算完么?这都折腾了多少日子了,成天家鬼哭狼嚎的像个什么样子!不是我说话刻薄,她不过是个半路夭折的罢了,也受得起这么大个排场?到底要折腾多久才算完事儿?”
王熙凤见贾母怒了,忙小心翼翼回话道:“老祖宗,珍大哥说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才要下葬……”
贾母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嘿”了一声骂道:“就那么个人,也值得这样大操大办的?她算什么东西,也不怕折了她的阴魂叫她永世不得超生?我日后死了还不知怎样呢,她这倒是办得好个葬礼!”
贾母平日为人极是温和宽厚,极少说重话的。今日她老人家竟然一反常态大出恶言,众人登时就吓得一声不敢吭了。凤姐儿站在一边更是后悔不迭,深恨自己不该提起西府的事儿来,惹得老太太如此暴怒。
贾老太太这一顿气刚发出来,心里便有些个后悔了:秦氏愿意停灵多久和她属实没瓜葛,到底是人家的家事,她不便参言。再则人家排场再大,再浪费钱财,横竖也没花她一文钱,她又何苦为此愤愤不平呢?
老人家越想越灰心,颓然向椅子后面一靠,深深叹息道:“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偏又嘴贱愿意多管闲事,人家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到底与我无干,等我闭眼的那天还不知咱们家是什么样儿呢,也不知道那时候贾府还在是不在……如今人家趁着还有权势,就再怎么铺张也有道理。恐怕等我死的那一日连张草席子都没有了呢……”
贾母越说越伤心,一时又想起贾府一代不如一代,就连她原来最看重、最喜爱的儿子孙子都是一事无成,毫无远见一味只知为了些个蝇头小利勾心斗角,明明是愚不可及却偏偏自以为有绝世之才,她更是心灰意冷,一时眼泪洒满了一张饱经世事的老脸。
众人一见贾母好端端地就怒了,如今更是又伤心痛哭,忙都围拢过来相劝。王熙凤忙就先走过来帮着老太太擦泪,想要好生劝劝她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急得她也跟着哭起来。
贾母一见自己扫了大家的兴,又见王熙凤站在一边只顾陪着自己哭,心里登时老大的不忍,忙擦了把老泪强笑道:“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围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