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正宗沉默不语，陷入沉思。深色双眸中，一点荧光在睫毛的阴影里明明灭灭，让人想起发布会上他轻敲桌面的样子。
「你在现编故事？」李楷神情冷漠。
「没、我只是，在想能告诉你哪些内容。」宗政正宗抬起眼，真诚得像个学生，「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整理一下。」见对方眉峰中蹙起明显的不悦，他立刻改口，给了个明确的承诺：「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会把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李楷睨他一眼，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行吧，反正也没指望你都告诉我。」
宗政正宗有意凑近，脸上漾开笑意，那笑意从眼角漫开，看的人慌乱地移开视线，那是一张与冷漠毫不相干的柔和脸庞；此刻，就连声音都如红茶般温润，「等会吃午饭的时候，我先解释一下发布会的事，这点就算你不想听我也想对你说。先想一下吃什么？我去买回来，什么都可以。」
李楷没打算跟他客气，拿起那支无线话筒，淡淡吐出两个字：「火锅？」
「你这……还真是把我给难住了。」宗政故作苦恼地叹息，却已拿小黑七号打开地图，「行，我去趟超市。」
李楷从按摩椅上起身，一副不放心的模样，「我也去。」
「你？」宗政猛地回头，眼神扫过对方身上那套醒目的白色训练服，「你是觉得格兰德的路人，没有一个能认得出你吗？」
李楷被他噎住，原地愣了半晌，仍不放心：「可是你买菜……能行么？」
「我会严格按照小七的食谱买。只希望别有人认出我就行。」虽然从未独自买菜做饭，但是宗政信心满满，还从包里找出口罩、墨镜戴了起来。
「我会快去快回的。你到里面试试卧室，等我回来。」
机舱大门开了又合。李楷发现自己连手机都没拿，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找他？他拿起茶台上那只玻璃杯，宗政亲手做的‘茶叶加水’已经变成深棕色；他尝了一口，惊讶这顶尖红茶竟被泡成廉价茶包的味道，不过倒更适合加奶加糖了。
喝完爆改奶茶，李楷听话地体验了卧室。带气压调节的床垫恰到好处地承托起身体，石墨烯加热层传来温和暖意，身后那点习惯性的酸胀竟真被熨帖下去。几乎瞬间，他就被这张过分舒适的床哄睡着了。
恒温的静谧里，时间飞逝。
待珊瑚色电车再次弯近停机坪时已近两点。宗政正宗将买到的大包小包，分批搬上舷梯；当他弯着腰、有些狼狈地将几个硕大的购物袋拖进玄关，鬓边的发丝已染上汗水，凌乱地贴在额角，之前那副冷酷资本家的模样荡然无存。
听见声响，李楷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两只青皮大椰子从环保袋中滚出，骨碌碌滚到他脚边，被他下意识抬脚挡住。
「说好的快去快回呢？这都一个多小时了。」他弯下腰，像抓球般单手捡起一颗椰子，越发狐疑，「你爬树上摘的？」
「你爬一个我看看。」宗政瞟他一眼，把电锅端上台面，「光找那传说中的沙姜就找了二十分钟，结果好像还是买成了生姜……」
「火锅要用椰子和姜？」李楷抱起两颗椰子走过去，只听朋友自信满满地道：「嗯。椰子鸡火锅，你肯定喜欢。」
宗政正宗将食材一件件搬上桌，直起腰喘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我不会吃辣，你也不能吃，小七就推荐了这款，说是最适合的选择。就是竹荪、是叫这个吧？还有马蹄？都找了很久。」他说着，拿起菜刀，准备对椰子下手……
李楷看着那堆经过精心挑选却摆放得毫无章法的食材，又瞧了眼朋友汗湿的鬓角和微红的脸颊，心中那点郁结的不爽莫名松动了一角。他脱掉外套，拿过对方手里的‘凶器’，「我来吧。辛辛苦苦买的食材，别又浪费了。」
宗政一愣，随即安心，「好。那你就照着小七说的做，我去准备餐具。」
「先把椰子扶稳。」
「哦。」
李楷戴着护指的手轻抵椰子一角，右手握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削下顶部坚韧的外皮。宗政在旁心惊肉跳，几次都欲言又止。
接下来的半小时，湾流G700精致奢华的机舱沦为了烟火气十足的厨房，宗政总监也彻底沦为给主厨打下手的帮工。
「你一个人，能把这些都买回来，也是不容易。」李楷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撬开第五颗椰子，清澈透明的椰水汩汩流进锅中，锅底还有些雪白的椰肉。
「我只是不擅长做饭……」宗政有些得意地摆放好碗筷，「其他方面我还是可以的。」
李楷瞥他一眼，心想：这个‘可以’大概仅限于买菜和擦桌子了。
终于，在小黑七号指导下，椰子鸡汤开锅了。揭开锅盖，清甜香气瞬间弥漫，盖过了客舱里的皮革香。金黄的玉米、乳白的鸡块在干净透亮汤中翻滚沉浮。
李楷拿起盐罐均匀地撒了几下，搅匀后，舀起一勺盛在碗里，递到宗政正宗面前，「汤可以喝了。」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将青柠和小米辣切成细小的薄片。
宗政正宗望着那背影，没来由地冒出点无法忽视的惭愧，就如同这汤面上漂浮的几颗金色油花。他拿起汤匙尝了口，清甜鲜香的鸡汤带着一丝椰肉特有的醇厚瞬间包裹了味蕾，一路暖到胃里；却衬得那点愧意愈发清晰……
「既然没沙姜，那就不放了。」李楷总算完成最后一步，端着两碗蘸料上了桌。刚坐下，就听见对面人的赞叹：「这绝对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火锅。」宗政的声音被氤氲热气熏得有些闷，声线也软化下来，「你快尝尝。」
「还没吃呢，就‘最好吃’啦？」李楷端起碗，滚烫的温度熨帖着掌心；他吹了吹，小心地啜饮一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好喝吧？」
「嗯。」李楷点头，夹起一块鸡肉蘸了点料送入口中；鸡肉嫩滑，蘸料酸辣鲜香，与椰子的清甜完美融合。
「小七这推荐确实不错。」
「是你做得好！」
「这个没难度。」李楷挑眉，实话实说：「做这一锅，可能还没你买菜难呢。」
「李楷。」宗政正宗忽然正色，成功叫对面吃鸡的朋友愣住半秒。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没自信还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你总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都‘没难度’，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强了。」
二人边吃边喝边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比较谦虚？」
宗政抬眼，目光穿透蒸腾热气，「你的‘自信’更像是面对挑战时的伪装。等真的成功或是受人瞩目了，你又不习惯那种感觉，开始谦逊，心里想的却是要做得更好，去回应人们的期待……」
李楷用筷子插起一块玉米，眉宇间难掩忧愁，「……宗老师、宗总监，您这都教育我大半天了，吃饭也不放过。说好的解释呢？」
「这不是教育，是研究。我一直觉得你很好。」
「呵、骂了我那么久，现在又觉得我好了？」
「我那是……希望你能看清自己。就像我一样……」
「你？」李楷不解，「谁能看得懂你。一意孤行，还说自己不重要……」
「嗯？我说过吗？」
「你说的。你忘了？」
「忘了。我跟你可不一样。我甚至还会高估自己的能力，而且……」宗政正宗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可撼动的笃定。他直视李楷，看见那双褐色眼眸里映出机舱柔和的顶灯，也映着自己此刻无比认真的脸。「我一直认为自己值得最好的。」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下一句：
「你，就是那个最好的。」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楷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不相信有人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汤。
他就这样看着他从容地喝完碗里的鸡汤，开始对付锅里的竹荪和鸡肉。
「所以，如果我们之间有人需要改变的话，那也是我，不是你。」宗政正宗一边吃鸡一边说，语气平淡，像是在聊天气，「我以前不跟你说明情况，是因为我知道那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包括现在，我也不是信不过你，觉得你不行。只是我自己做错的事，我想自己去承担。至于今天……」
李楷趁他停顿，插进一句疑问：「我不在乎名声或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想知道，你做到这种地步，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对你有好处，那就是对我有好处。至于形式……」宗政说着，又叹了口气，「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哼、那你打算怎么弥补我心灵的创伤？」
「这不是请你吃椰子鸡了吗？」
李楷无语，只听朋友又补充道：「你年薪千万不当回事，这对我来说可不便宜。」
「……什么年薪千万？你让我签的那个鬼合同么？」
「嗯。单场十五分，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当这恶人的意义？」李楷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不清不楚的解释不满。
宗政正宗暂且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开口，语气轻快，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第一，等打星火的时候，你状态应该会比生日那天好很多。但我们选在这个时候暴露脆弱，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当然从目前结果来看，如果对手想在比赛中故意针对你的话，那就得做好被黑、被骂的准备了。」他想起攻击自己的那些网民，并不在意，「就算，星火燎原不惜代价也要针对你，你也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脆弱。」他抬眼看向李楷，明亮的眼神异常坚定：「他们可能真以为你剥不了橘子，事实上，你能徒手开椰子。」
「呵……」李楷抬起戴着护指的左手捂到脸上，遮住自己无奈的笑。
「当然了，之后也还是要依靠你的表演。为了冠军，我相信你可以的。」
李楷放下手，他比谁都明白这层意思：靠常规手段赢下星火燎原和奈斯不离的胜算渺茫。尤其星火从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对手。此时放出真实的烟雾弹，至少可以迷惑他们，增加其误判的可能。
李楷姑且认可这一解释，他顺手夹了块甜玉米到对方碗里，好似奖励。「嗯，这是你说的第一点，还有么？」
「还有……」宗政直接用手拿起玉米，抬眼，直撞上李楷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发布会上的疏离与失望，也没有了舱门前的破碎与委屈，只剩下一种久违的、沉静的澄澈。
「你之前已经被人，害过一次。直接导致你住进我楼下的病房，也间接导致了你之后的身体状况……这些都是我的错。」宗政正宗声音低沉，深色双眼看似平静，他不等对方开口便接着道：「在安排了生日赛和‘这里’之后，还不能让人看出我的私心，只能选择那种夸张的方式，当众切割。」
李楷沉默片刻，也貌似平静地开口：「所以，只要有别人在，我们就得继续表演‘关系破裂’？」
「嗯，我们没时间再对别人解释。不过，他们可能不会相信我们因合同决裂，肯定会觉得还有什么其它原因。等会儿你回去，要做好心理准备。」宗政说着，将一块蘸了料的鸡肉放进嘴里。可嚼了没两下，竟是脸色骤变，像被什么毒物击中般痛苦地捂住嘴！整张脸也涨的通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和耳根……
他就着不断分泌的滚烫唾液，硬生生将那团‘岩浆’给咽了下去，「唔、草……这是什么？」他被辣得龇牙咧嘴，鼻尖沁出细密汗珠，长而密的睫毛略显湿黏，眨眼时还甩出两滴狼狈的泪珠。
李楷见状，想笑又不敢笑，只小声询问：「你……吃到辣椒了？」
「辣椒？」宗政泪眼婆娑的控诉，「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是你自己买的吗？」李楷好不无辜，他只是不小心把小米辣切得碎了点，并无半点害人之心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