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潮湿从裂缝钻进去，吞掉了仅存的温暖。
黄杨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登录社交软件。
他有一套图截至明天交单，昨天晚上刚修好，当时太晚了就没发。
等文件包发送的时候江羿绵打了电话过来。
已经吃完饭喝完水的黄杨不心虚了，镇定地接通了电话。
“哈喽呀杨哥，到宿舍没有？”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响亮，和他的性格一样让人舒心。
“嗯，已经到了。”黄杨笑着说。
江羿绵问他试用饮水机没有。
黄说还没看，然后举着手机走过去。
新饮水机亮着待机，居然还是触屏的。
黄杨点开待机，先弹出来一个“童锁”。
“还有个童锁？”黄杨轻轻笑，“我记得我们宿舍都是成年人了，可以关吗？”
“这个不要关，”江羿绵赶紧制止他，“这是防误触的。”
他这样说黄杨就懂了。
“哦。”原来是我见识少了。
江羿绵又问他冰箱看了没有。
黄杨回答没有，说着就打开了中间那层的柜门。
刚打开他就顿住了。
冰箱一共两层，上层冷冻柜空空如也，下层冷藏柜塞了两排酸奶杯子。
现在这整整齐齐的蓝白色酸奶杯变成了背景板，沦为一个苹果的陪衬。
那是一个大大的，红彤彤的，看着就脆甜的，江羿绵藏在冰箱里的苹果。
黄杨的语速变慢，声音也小了很多，“苹果？是……哪里来的？”
电话另一头的人话里透出一股得意，“我买的呀，早上从食堂回来买的。”
“送给我吗？”黄杨迟疑地问。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宿舍只有他留校，这个特意装在“使用权”归属黄杨的冰箱里，等待被发现的苹果，只有送给他一种可能。
可是万一呢？他还是不太敢确定，说不定这只是谁怕苹果坏了暂且存在冰箱里的，说不定收假之后真正的主人就会把它拿走。
说不定，这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他一向害怕自作多情。
眼看着触手可及的东西，其实是水中花镜中月，一伸手就破灭了。
他不喜欢这种得到后又失去的感觉。
可是送礼物的人是江羿绵，是会明确告诉你他的每一个行为是什么意思的江羿绵，是从来不掩饰偏心和特殊的江羿绵。
是最纯真最让人心软的江羿绵。
“就是送给你的，”江羿绵说，“我洗过了才放进冰箱里的，如果你不想削皮，直接就可以拿着啃了。”
是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江羿绵。
黄杨摸着表面微凉的苹果，轻声说谢谢。
谢谢你的苹果，也谢谢你的心意。
江羿绵说不用谢，“我自己也想吃才去买的，你不吃会放坏的。”
你看，他连理由都替你想好了。
黄杨想，留在江羿绵身边真好，哪怕只是朋友，借着一点点他的光和热，也足够照亮阴暗湿冷的冬天。
我愿意和江羿绵做一辈子的朋友。黄杨对自己说。
黄杨拿着手机回到座位的时候文件已经传完了，不过对面还没点接收。
现在是放假时间，黄杨担心对方比较忙，想多等一会儿，就没把账号退出来，继续挂在电脑上。
江羿绵又和他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主要是一些回家之后的事，比如翻地啊，种菜啊，红豆里面挑绿豆啊。黄杨也会和他说一说今天遇到的事，不过大部分还是江羿绵在说。反正俩人聊得挺开心。
他俩聊天的时候电脑响了一下，黄杨以为是单主回消息了，就直接点开了新消息。
被打开的聊天界面不是刚刚那个，是早上才给黄杨发过早安的那个[望路之远近]。
对面发过来的是一串二十几秒的语音消息。
黄杨移动动鼠标，想把这段语音转文字，结果不小心点错了，语音直接变成播放状态。
那时候的语音还不能暂停，黄杨想制止都没办法。
一道黏糊糊带点哑的男声插入江羿绵话语停顿的空隙，恰好让他听了个全乎。
“黄杨黄杨，你吃晚饭没有呀？我现在在奶茶店，旁边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他们搂搂抱抱的，我好羡慕。一个人喝奶茶有好多人看哦，要是你也在就好了。你在做什么？有空的话我们见面吧，我可以请你喝奶茶哦。”
江羿绵被这么一打断，直接把刚才想说的话忘了。
“谁在你旁边？”他冷着声音问。
“我旁边没人，是别人发过来的语音，刚刚点到了。”黄杨忙解释说。
江羿绵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他问黄杨：“谁给你发的？”
黄杨舔舔下唇说：“一个同学，说想找我拍照。”
“拍照？”江羿绵冷笑一声，“这种人拉黑了吧，听起来不像是真心想找你拍照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听起来不像是想找人拍照，倒是像吴青籁说的那样，想找个男人泡。
他想起吴青籁的另外一些话。
吴青籁说：“杨哥在哪个圈都受欢迎，毕竟长得好看。就是不知道以后会花落谁家。”
一向秉承“事不关己”的江羿绵突然对某个群体多了一点不喜。
骚扰直男，真恶心。
“先拉黑再删除，免得他又加回来。”江羿绵对黄杨说。
黄杨点点头，把那条语音转成文字，然后所有聊天记录截图。
再然后，才是江羿绵说的，拉黑，删除。
突然电脑又是“叮”的一声。
江羿绵的声音里含着怒气，“他还敢发？！”
“不是他，”黄杨柔声安抚，“是家教那边的家长。”
黄杨点开孟女士的头像去看消息。
“她给我转发了几张照片，是小白拍的。”少年声音里带着笑，“小白之前说要给我拍沙漠，我还以为他玩忘了呢。”
江羿绵“嗯”了一声，压下了怒气。
黄杨又聊起小白给他发的照片，江羿绵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收敛了戾气听他说话。
这通电话最后结束于一个“晚安”。
隔着电话说出的晚安好像是平时在手机里用文字说的晚安不一样，江羿绵放下手机后，笑了好久。
黄杨则是对着孟女士发过来的几张照片发呆。
他在照片里看见了孩子眼中的沙漠，又在朋友圈看见了吴青籁眼中的风景，突然也很想去旅游。
可是他不能去，旅游花费太大了，不只是金钱，还有时间。
他去不起。
黄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停一停，去放松或者旅游一下，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现在能做的，最多是多看几本喜欢的书，或者一部没看过的电影。
继在数码城下软件之后，新电脑的浏览器终于第二次被黄杨点开。
黄杨想看一个文艺一点的电影，他在高分榜单里找了找，没发现自己想看的，又转移阵地，去了弹幕网站。
这里的评论相对公正一些，黄杨很多知识都是从这里看的。
他很快找到一部符合要求的电影，叫《蓝色大门》。另外还有一部叫《傲慢与偏见》的外国影片，他打算明天再看。
在男欢女爱的潮流里，《蓝色大门》的题材略显小众。
黄杨看完只觉得悲伤，他突然想起今天坐在台阶上哭的女孩子。
当时黄杨问他为什么难过，她说原因很多，分手，被骂，被扣工资都有。
黄杨又问她最难过的是什么。
她说是扣工资。
倾听者黄杨感到惊讶，主因居然不是被劈腿分手，毕竟黄杨遇到的上一个哭得很伤心的女生是因为分手。
那女生笑了笑，说自己其实很难过，但是会自己骗自己。
“大学四年，处了四年，马上毕业了，他搞劈腿，要和我分手。怎么可能不难过？”
黄杨又问她难过是因为“原因”还是因为“结果”。
“当然是结果了，”那个女生说，“当初说的多好听啊，有多喜欢我，要和我一辈子。结果才四年，不，四年都没有，才三年，三年就变了。就不喜欢我了，就厌烦了，就喜欢别人了。我怎么会甘心？”
女生咧着嘴笑，“原来人心才是最不可信的。”
真心瞬息万变，哪里会有永远的爱情呢？
可是还是会有人为了这个“不可能永恒”赴汤蹈火，义无反顾飞进火焰里，把自己烧得灰飞烟灭。
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黄杨也问自己，我会不会及时止损？
答案是“会”。
说完他又隐隐觉得这个答案不对，毕竟，那可是江羿绵。
只要能离他近一点，黄杨就甘愿用朋友的身份永远困住自己。
黄杨又犯病了，他明明看到了痛苦的未来，却为能有这样的未来高兴。
他又把痛苦当作欢愉了。
假期的第二天广夏开始下雨，黄杨带着雨伞出了门。
可有时候雨伞是没用的，上天这样告诉黄杨。
他的鞋底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偷偷裂开一条缝，在路面积起一滩滩雨水的四月，给黄杨来了一记偷袭。
这双鞋是张院长送黄杨的，在黄杨十八岁生日那天，张院长掏出自己的工资，给黄杨买了一双价值三百块的当时男生们都很喜欢的运动鞋。
鞋子已经穿了一年多，几百块的鞋确实比几十块的耐穿一些，但它也会坏。
雨水顺着裂缝钻进鞋里，慢慢浸湿了黄杨的袜子，又蔓延至整个脚底。
进水的右脚很难受，可是黄杨没时间回去换一双鞋，他只能穿着湿鞋子去兼职。
被浸湿的脚，每踩下一步都在往里面吸水，每抬一步都在变重。
黄杨的右脚变得越来越难受，他尝试踮着脚走路，也不去踩那些水洼。可是雨还在下，地面上的水只多不少。
直到走上公交车，灰色的地毯把鞋底的水吸干净，脚的重量踩才不再变化。
此时鞋底是干的，鞋里却是湿的。
黄杨低头看那双溅了泥点的白鞋，只觉得难受。
不止脚难受，心里也难受。
这种难受在黄杨忙碌时被短暂忘却，在黄杨不忙碌时又卷土重来。
我留不住这双鞋了，他想，它已经变了，我应该把它丢掉，再舍不得也要把它丢掉。
黄杨从兼职的火锅店回去时，外面已经不下雨了。
雨停了，伞干了，用了一整天时间被体温烘干的袜子好像穿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这一切好像都在提醒黄杨可以挽留这双鞋，至少在不下雨的时候，还是可以穿的。
黄杨正低着头等公交，不知道发现这个信号没有。
在东门下车的时候黄杨接到了江羿绵的电话。
“哈喽呀杨哥，到宿舍没有？”
和昨天一样的开场白，和昨天一样开朗的声音。
江羿绵从来都是这么温暖。
黄杨突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江羿绵，一直在发光，你会累吗？
你会被旧物刺伤心脏，你会为扑朔的未来忧心，你会为即将离开的人难过，你会为留不住的过往伤心吗？
应该不会吧，黄杨想，江羿绵从来是勇敢的，他的冲动背后是他敢于承担，他做什么不是勇往直前？
只有我矫情而脆弱，只有我懦弱而无知。
黄杨轻轻咳了一声，“今天加班，现在刚到学校门口。”
那边的人关心他的嗓子，问他是不是淋雨了，又问他有没有感冒。
黄杨说没有，“没有感冒。”
江羿绵一向会抓逻辑，“你淋雨了？”
黄杨没有淋雨，只是他今天和淋了雨一样难受。
可他不会告诉江羿绵，“没淋雨，只是裤脚被打湿了。”
对方让他赶紧回去，回去找找有没有感冒药预备着。
黄杨想转移话题，就问他：“你知道感冒药放在哪里吗？”
江羿绵哪里会知道。
“是不是在寒星那里？毕竟是吃的。”
“不对，”黄杨轻笑了一声，“在我这里，这是修理类，修理身体的。”
江羿绵没回黄杨这个玩笑，他很严肃地说：“那你快回去找找，看过期没有。过期就别吃了，我叫个跑腿买了送上去。”
“在往回走了。”黄杨说，“跑腿用不上，校医室离宿舍也不远，我走几分钟就到了。”
“我是怕他们下班了。”江羿绵说。
“也不一定就感冒了，我都没淋到雨。再说了实在不行，也可以找宿管阿姨要几颗。”
有办法就行，江羿绵就怕他病了还忍着。
“你现在走到哪儿了？别走近路，那边灯不太亮，下雨路又滑……”
“快到图书馆了。”黄杨打断了江羿绵的唠叨，“我记着你昨天交代的话呢。”
江羿绵叹了口气，“我昨天还说了要好好吃饭。”
黄杨装无辜，“我吃了呀，今天吃的是火锅店的员工餐，蛋炒饭配回锅肉，还有小白菜。”
“这是早上吃的还是晚上吃的？”江羿绵哼一声，“肯定不是昨天吃晚上的吧？”
黄杨拖着长调“啊”了一声，“这是晚上吃的。早上吃的是白米饭，番茄炒蛋、蟹柳还有煮萝卜。”
“昨天晚上吃的面，有虾仁、酱肉，还有”
黄杨的声音突然停住。
“还有什么？”江羿绵以为他在卖关子，“怎么不继续说了，还有面条是吧？”
“等一下，江羿绵，你先别说话。”黄杨小声说，“好像有人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