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大人就不想除掉章雄?”
“这……”
郭贤的犹豫,令站在一旁的胡金不禁一怔,暗暗咂舌。
殊知,在当下这般紧张的场合,任何一句言语、一个动作乃至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是无的放矢。郭贤一向谨慎,又岂能猜不破柳寻衣的用心?
然而,他毫不掩饰的踌躇,却无异于向柳寻衣坦白自己对章雄确存杀心。
胡金想不明白,郭贤此举究竟是心乱如丝,一时不察?还是……另有图谋?”
果然,柳寻衣也从郭贤踟蹰不决的神态中看出一丝端倪,故而诡谲一笑,问道:“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冒险治他什么忤逆上司之罪?”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柳寻衣刻意强调了“冒险”二字,既有陈述之实,亦有威逼之意。
“郭某虽对柳兄弟十分仰慕,可我毕竟是洛阳将军,是蒙哥大汗的臣下。纵使我对目中无人的章雄诸多不满,但……也要懂得孰重孰轻。我可以在典刑的范畴内治其罪、夺其权,甚至可以……使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可若教我杀他,性质则截然不同,那可是吃里扒外,残害同僚,是要九族尽诛的死罪……”
“在下何时提过教大人杀他?倘若章雄之死与大人无关,又谈何吃里扒外?”
“这……这是何意?”
虽然柳寻衣的回答已近乎明示,但郭贤仍旧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见郭贤的眼神飘忽不定,似有闪躲之意,心知已达到目的的柳寻衣轻蔑一笑,解释道:“取章雄性命不劳大人出手,大人只管妥善处理后事即可。”
“柳兄弟,此事……”
“除上下打点所需的花费之外,在下会为大人单独准备一份谢礼,定教大人满意。”
“这……”
不知是被柳寻衣的“诚意”打动,还是被他的“威胁”所迫,郭贤纠结的眼神渐渐变得耐人寻味,语气也不再像刚刚那般坚决,吞吞吐吐道:“有句话叫‘死得其所’。万一……本官是说万一章雄不幸遇险,无论因何罹难,最后都要有一个说法,对上对下都要有一个交代。哪怕……是一场意外……”
“大人!”
胡金听得心惊肉跳,但碍于眼前的柳寻衣,又不敢直言劝阻,只能低声呼唤,以示警醒。
“然而,还有一句话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郭贤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本官顾虑的是万一……万一最后被人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证明不是意外,此事必会牵连到一些无辜的人……”
“大人放心,章雄的死绝与大人无关。”柳寻衣明白郭贤是在替自己留后路,于是也不驳他的情面,“倘若是我做的不够干净,以至东窗事发,一切后果皆由在下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大人。”
“欸!柳兄弟言重了!”郭贤故作深明大义地摆摆手,“纵使真出现什么纰漏,本官也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找柳兄弟的晦气。到时,只希望柳兄弟能协助本官一起缉拿真凶,哪怕……凶徒是贤王府的人,也希望柳兄弟能够不徇私情,大义灭亲。”
闻言,柳寻衣的眉梢轻轻一抖,深邃的眼眸中悄然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杀机。
似乎察觉到柳寻衣的不悦,心知已无退路的胡金只能硬着头皮替郭贤圆场:“柳大侠走南闯北,应该通晓其中的关节。大家同坐一条船,真到万不得已之时,咱们只能弃车保帅,贤王府……必须交人顶罪。这不仅仅是对大汗和朝廷的交代,也是对我家大人和柳大侠的保全。”
“当然,这只是万一中的万一。”郭贤担心柳寻衣变卦,故而心怀忐忑地讪讪补充,“所谓‘渡人先渡己’。虽然本官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但也不能赔上祖宗的功勋和全族老幼的性命前程。柳兄弟通情达理,应该明白我的忧虑。”
言至于此,郭贤眼珠一转,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壮着胆子直言猜测:“柳兄弟,其实……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直接取走章雄的性命,甚至……一并取走本官的性命亦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你却大费周章地找我合作……明明不善于曲意逢迎,更不屑于钻营之术,却不惜主动献上厚礼,只为让本官替你善后……恕我直言,你终究不想和蒙古撕破脸,为的……不也是身边的人吗?当然,柳兄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肯定无惧与汗廷拼个鱼死网破,但你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贤王府上上下下流离失所,亡命天涯。因此,你今日行事不是为自己脱罪,而是为身边的亲友避祸。此一节,郭某与柳兄弟心志相同,理应相互体谅。”
郭贤一语道破柳寻衣的心思,而柳寻衣却是沉默以对,不做表态。
“柳……”
“隋佐的事又当如何?”
“这个嘛……隋佐将军死于邓州地界,众所周知金复羽乃罪魁祸首,我洛阳将军府本就不必干涉太多,若非章雄借题发挥,本官根本不会为此事惊扰贤王府。”见柳寻衣松口,自知逃过一劫的郭贤顿感如释重负,于是也不再卖弄自己的聪明,爽快承诺,“至于今晨的马车和隋佐将军的尸首,只要不受章雄的牵制,本官自有一番说辞,不劳柳兄弟费心。”
“看来大人对章雄积怨已久,也希望此人能从将军府彻底消失。”
面对柳寻衣别有深意的调侃,郭贤忽然神经一紧,微微颤抖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却不敢贸然接话。
见状,柳寻衣也不纠缠,直言道:“从现在直至明日天明,无论洛阳城发生何事,还望大人……按兵不动。”
“这么快?”郭贤面露惊诧,“兹事体大,柳兄弟不再准备准备?章雄的本事虽然远远比不上柳兄弟,但也是血里火里滚过几趟的亡命之徒。休看那厮生的五大三粗,实则粗中有细,像狼一样狡猾阴险。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批形影不离的死士近卫,万一……”
“我知道大人担心什么,你担心我一旦失手,章雄必会向你发难。然而,大人既已与我联手,就应该相信在下的手段。”柳寻衣的语气颇为不耐,且不容置疑,“隋佐的死现已在洛阳城闹得沸沸扬扬,我若不尽早解决,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变数。现下唯有尽快将此事盖棺定论,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避免牵连更多。”
“柳兄弟言之有理。”郭贤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而后默默思量一番,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毅然决然地应道,“既然柳兄弟对本官坦诚相待,那本官自当表示一些诚意。善后诸事……本官愿竭尽所能,且分文不取,权当与柳兄弟交个朋友。”
“这……”
“柳兄弟不必多言,此事绝非本官清高,只是相较于柳兄弟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朋友,金山银山亦微不足道。”言至于此,郭贤心念一转,又道,“更何况,日后在洛阳城……本官也少不了柳兄弟的帮衬和扶持。”
“一笔归一笔,岂能让大人做赔本的买卖?”
“柳……”
“大人不必推辞!事成之后,谢礼自会送到府上。”
无论是出于逢场作戏,还是出于内心所愿,柳寻衣都没打算承下郭贤这份人情。
他深深看了一眼装腔作势的郭贤和惴惴不安的胡金,而后身形一晃,凭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两扇不知何时错开一道缝隙的房门若有似无地轻轻摇曳。
柳寻衣离开后,厢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沉寂持续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心有余悸的郭贤方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溢满冷汗的右手,本欲拿起筷子继续用膳,却不料他的五根手指竟不听使唤地抽搐僵直,两根筷子“咣啷”一声掉在桌上。
“大……大人……”胡金艰难地吞咽一口吐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要借柳寻衣之手除掉章雄?
“本官仔细盘算过,章雄身为汪总帅的亲信,无论他出现什么意外本官都难逃罪责。唯有死在连颜无极和龙羽都束手无策的柳寻衣手里……小王爷才好替我从中斡旋,本官才有机会逃过一劫。”
“可刚刚大人说万一事情败露才会……”言至于此,胡金的眼神陡然一变,满脸惊惧地看向凶相毕露的郭贤,“难道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柳寻衣隐瞒真相?大人……是要出卖柳寻衣?”
“不出卖柳寻衣,本官必死无疑。”
“难怪大人刚刚会和柳寻衣挑明‘事有万一’,防的就是他反咬一口。”胡金幡然醒悟,同时对郭贤的老谋深算愈发钦佩,“只要章雄一死,柳寻衣必定认为大人和他同坐一条船,感激大人的犯险相助。纵使汪总帅找他寻仇,他也只会自认倒霉,绝想不到是大人自己翻自己的船……”
“柳寻衣杀心已决,要么章雄一个人死,要么我们一起陪葬。”郭贤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低吼,似是宣泄刚刚遭受的屈辱和内心压抑的恐惧,“若非他咄咄相逼,本官又何必与虎谋皮?”
“大人……”
“怪不得旁人,要怪只能怪他们欺人太甚……章雄也好,柳寻衣也罢,他们都没有给本官留选择的余地。”渐渐冷静下来的郭贤用一双精光涌动的眸子死死盯着柳寻衣消失的门口,心不在焉地喃喃低语,嘶哑的声音仍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借柳寻衣之手除掉章雄,帮小王爷剪除汪总帅安插在洛阳城的羽翼,再趁势将汪总帅的复仇目标转嫁于斯,既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举,亦是千载难逢的上位之机,更是本官生平所筹谋的……最凶险的一步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