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做官要懂审时度势。排除异己的手段有很多,可以钻空子、下套子、使绊子,唯独不能掀桌子。汪总帅何等人物?他为夺回洛阳城的大权尚且因势利导,而非直接拿我开刀,足可窥见一斑。”
“大人教训的是,方才是小人胡说八道!”胡金一想到自己的全家老小险些因为一句错言而丧命,心里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小人……小人也是气不过章雄屡屡以下犯上,忤逆大人,所以才……”
“你的忠心我岂能不知?只是你刚刚所言实属大忌,日后切勿再提。”郭贤不以为意地轻轻摆手,“虽然我们早已归顺蒙古,但汉人终究是汉人,在大汗心中始终隔着一层。”
“大人一言振聋发聩,小人至死铭记!”胡金一边拂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向郭贤递话,“只不过……万一章雄和贤王府真的闹翻,以贤王府现下的名望和实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章雄虽是独断专行,可他毕竟是将军府的参将,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大人。万一惹恼柳寻衣和谢玄这些目无王法的狂徒,真的打上门来,我们又该如何收场?难不成……真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你太高估自己了,拼杀起来只会是我们死,他们活。就凭府里这群饱食终日的酒囊饭袋,岂是那些江湖人的对手?”郭贤无奈自嘲,“这些年柳寻衣在宋蒙两国、黑白两道树敌无数,且不论大宋朝廷和中原武林拿他束手无策,就连心高气傲的颜无极和骄横跋扈的龙羽也同样在他手里屡屡吃瘪。如此百年难遇的风云人物,必身怀翻江倒海的本事,又岂是我们这些人可以匹敌?”
“那……”
“唉!本以为洛阳城远离战事,在此主政是个享清闲的好差事,却不料内忧外患,麻烦奇多。”一想起当下的处境,郭贤又忍不住叹息起来,“金复羽也是可恨,他将隋佐的尸体大张旗鼓地送到丹枫园,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章雄借此发难,本官甚至连推脱的理由都找不到……现在章雄打着将军府的旗号挑三豁四,一门心思要触柳寻衣的霉头,料想那柳寻衣也不是省油的灯,定不会忍气吞声。难呐!真是两难!本官实在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岂止大人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在下也不愿意平白无故被搅进这场风波。”
正当心烦意乱的郭贤与抓耳挠腮的胡金一筹莫展之际,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自门外传来,登时将二人惊的脸色一变。
紧接着,两扇紧闭的房门“吱”的一声凭空错开一条缝隙,一道模糊的黑影如鬼魅般飘闪而入,眨眼浮现在郭、胡二人面前。
“你……你是柳寻衣?”
伴随着胡金难以置信的惊呼,猝不及防的郭贤竟一个没坐稳从凳子上摔落在地。
虽然郭贤料到柳寻衣不会坐以待毙,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动作竟会如此神速,更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自己见面。
此时的郭、胡二人只是满眼惊惧地呆望着他们“心心念念”的柳寻衣,除胡金刚刚的一声惊呼外,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不是他们不想叫人,而是他们不敢。
毕竟,柳寻衣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足以证明将军府的守卫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哂。贸然呼救非但不能逃离险境,反而会令自己陷入更大的危局。
再看柳寻衣,似乎比闭关前更显削瘦,伤势虽已痊愈但脸色却不见红润,反而略显苍白。
然而,与昔日相比变化最大的并非是他的身形外貌,而是他眼眸深处若隐若现的阴晦之意,以及由内至外逸散而出的冷峻之气。
今昔相比,似乎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暮气。少了几分激情,多了几分内敛。少了几分热忱,多了几分寒瑟。
若说过去的他总是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温润,那现在的他则浑身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峭。
这种变化不是浮于表面,而是潜于内在。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或是一个动作,或是一句言辞,或是一种表情,或是一道眼神,有时微妙的不易令人察觉,有时又强烈的令人望而生畏。
没有人知道柳寻衣在过去的一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究竟思索些什么?
云追月的愚弄,金复羽的狡诈,萧芷柔的关心……甚至连秦卫的死,仿佛都没有引起他过多的情绪波澜。至少在唐阿富和潘雨音的眼中,柳寻衣变得愈发不悲不喜,愈发沉默寡言,甚至沉静得有些可怕
诡异的沉默不知持续多久,见柳寻衣迟迟没有对自己出手,郭贤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渐渐踏实下来。
“咳咳!原……原来是柳兄弟!”郭贤轻咳两声,一边在胡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柳寻衣主动寒暄,“本官素闻柳兄弟英雄盖世,却从未有幸结识,此乃平生第一大憾事。不过……虽然知晓柳兄弟乃江湖后进中的翘楚,但今日得见仍令本官大感惊奇,实在是柳兄弟与我想象的大不相同,我本以为名震武林的柳寻衣应是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剽悍之徒,却不料……竟是一位金相玉质,凤表龙姿的青年俊才。”
生死攸关之际,圆滑世故的郭贤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施展得淋漓尽致,全然不顾洛阳将军的体面,对着素昧平生的柳寻衣开口即是一番阿谀奉承。
一者,是出于对柳寻衣的忌惮。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柳寻衣凶名赫赫,郭贤唯恐避之不及,又岂敢在他面前摆架子?
二者,是出于自己的切身利益。贤王府在洛阳城的地位举足轻重,郭贤身为洛阳将军能不能吃口安乐饭?睡个安稳觉?甚至能不能坐拥荣华富贵?柳寻衣的态度至关重要。
可惜,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面对郭贤的热情恭维,柳寻衣却漠然置之,脸上更是寻不到一丝被人赞美的喜悦。
“敢问柳少侠……你是如何进的将军府?”胡金壮着胆子小心试探,“又是如何找到这里?”
“莫非大人将在下当成翻墙跨院,穿房过屋的蟊贼?”
“我……”
“断断不是!蟊贼只配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下三滥勾当,焉能与柳兄弟这般光明磊落的坦荡君子相提并论?”面对柳寻衣的反问,未等胡金开口,郭贤已抢先辩答,“柳兄弟千万不要误会!他的意思是以柳兄弟的身份地位,将军府岂敢怠慢?应着人通报一声,也好让本官早早出去迎接。”
柳寻衣的反问有着言外之意,暗示自己的本事远非寻常蟊贼可比,来此也不是为偷盗这般小事。
郭贤的解释亦有弦外之音,既在暗讽柳寻衣不请自来有失君子风范,又在提醒他休行不义之举,辱没君子威名。
“将军府一大清早就派人去丹枫园‘迎接’,在下受宠若惊,岂敢不速速前来聆听大人教诲。”
柳寻衣此言一出,心中暗道一声“果然”的郭贤不禁与胡金对视一眼,二人的眉宇间尽是一抹哀怨忧愁之色。
他们怨的是惹是生非的章雄,忧的是进退维谷的自己。
“这……其中或有什么误会。”郭贤的脑中飞速盘算着对策,同时努力维持着淡定从容的模样,“章雄他……他只是……”
“既然大人知晓我的来意,那我们也不必再兜圈子。”柳寻衣毫不客气地打断支支吾吾的郭贤,开门见山地说道,“隋佐的死与我无关,与贤王府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们想替隋佐讨回公道,应该去找金复羽报仇。”
“关于隋佐将军的死……本官略有耳闻,多少知道一些……”
“我来此只为禀明大人,隋佐不是我杀的,关于那辆马车我亦毫不知情。”
“这个嘛……本官当然知道……”
“倘若有人居心叵测,非要拖我下水,在下迫不得已只能出手自保。到时万一伤及无辜,也属无可奈何。”
“这个……本官也知道……”
闻言,柳寻衣眉心微蹙,狐疑道:“既然大人什么都知道,又为何派章雄去丹枫园兴师问罪?难道还嫌洛阳城的局势不够乱?”
“这……唉!”面对柳寻衣的质疑,郭贤表现的既羞愤又无奈,一脸尴尬地解释,“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但柳兄弟既然问到这里,本官再藏着掖着反而成了故意包庇。实不相瞒,章雄那厮一向不服管教,屡屡抗命不遵,他仗着身后有人撑腰,从未将本官放在眼里。自从他来到洛阳城几乎天天找茬,处处寻事,所作所为十之八九都是自作主张,从不征得本官同意。因此,我根本不知道章雄率人去丹枫园闹事,他今晨所做的一切既没有向我禀告,也没有和我商议,完全是越俎代庖,独断专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