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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天,夜里仍是春寒料峭。

营帐中,一盏灯火微暖,顾骁野提笔,正给许落写信。

战事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南方起义的郡县,大部分都是迫于当初顾驰渊的威压,不得不表态支持。

而今见顾骁野御驾亲征,不免望风而降,许多城池,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

但也即将面临最难啃的骨头。

“再过半余月,可到淮州。”

“路途颠簸,落儿你可不必来,若定要来,在容城等我便是。”

淮州位于江南。

江南读书人多,民皆知礼。

自恃儒学正统,崇尚士人风骨,不畏强权不惧死的人也多。

第一个起来应和顾驰渊,反抗大梁朝最坚决的地方,正是在江南。

顾驰渊借刘世之名昭告天下,要光复大魏还政于大魏的檄文,可谓触动了江南士族之人的心,认为天下有识之士,正当匡扶社稷,将国家扭转到正常轨道上来。

他们认定大梁的天下来路不正,本就不该存在,且,大梁皇位的传承也不符合历来礼法。

不说顾骁野背着弑父篡位的骂名,就算真的要继位,那也该是顾家二公子顾驰渊,而不是顾骁野。

于是读书人的一腔热血忠义,就这样被别有用心之人激发出来,被误导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强行镇压叛乱,不是不可以。

但江南士族林立,名士众多,若真以武力与杀戮平定叛乱,最终怕是会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何况这里,是顾骁野外祖家,梅家的故乡。

他的外祖父梅恺之身为江南大儒,当年也正是为了维护心中的道统与正义,不肯折节示好大魏朝,这才被杀。

哪怕是因了外祖父,顾骁野也不能对江南的读书人,大开杀戒。

“皇上,这是江南太守林道济的信息。”百里长安递过来一份折子。

林道济,淮州名士,其父林淮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绝,数十年前,林淮安与顾骁野外祖父梅恺之,一度以才识渊博品行高洁闻名于天下,俱是风头无两的江南大儒。

只是二人后来命运殊途。

梅恺之不肯折节向大魏朝示好,满门男丁被灭,女子被没籍为奴,而林淮安却明哲保身,接受了大魏朝的官职。

几年后,林淮安因病逝世,其子林道济后来成为江南太守,也是江南颇具名望的名士之一。

顾驰渊创建大魏伪朝后,林道济第一个响应顾驰渊,连结周边数个郡县,声势颇为壮大,自诩要大集义兵,匡扶正统。

顾骁野能理解当初外祖父梅恺之的赴死,也能理解林道济而今的“大兴义兵匡扶正统”之举,但他却委实不能赞同。

朝代兴亡,更迭有时,成王败寇,古之定理。

千百年后,什么又是正统,又会如何评判现在所谓的正统?

想来还是徐修说得在理,这个天下,民为重,君为轻。

谁当皇帝都不要紧,能将天下治理好,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那就是明君,就是正统,是非功过,自有后人去评说。

顾骁野合上手里的折子,沉吟片刻,提笔写了封至情至理的信,将信交给百里长安:“把这封信,送给林道济。”

不到万不得已,江南这片地方,能不动干戈就不动干戈。

若能让林道济放下成见,主动归顺,那是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林道济根本不相信他的诚意,固执地认为他就是弑父杀兄之人,信中所言俱是狡辩。

他拒不归降,反而领军迎战。

两军阵前,顾骁野再度放低姿态,试图与他和谈。

林道济表面带笑应对,暗里却命人在城楼上放箭,若非顾骁野闪避及时,怕是已然丢了性命。

但胳膊还是受了伤,被流箭射中。

百里长安怒极,下令玄甲军立刻进攻,平了江南诸城。

顾骁野阻止了他,“再等等。”

大魏朝当年杀了他外祖父梅恺之,自以为将江南收归掌中,岂料不到一年,这里就爆发义兵。

大魏派兵平定,屠了江南一座城,觉得定可杀鸡儆猴,没人敢再造反。

但他们低估了民众的热血,待他们的大军一撤退,民众再次反抗,如此反复三年之久,才算将江南彻底平定。

以武力征服很容易,玄甲军若真想攻下江南数城,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不愿归顺的士族名流,也大可杀了完事,但日后,也必定会再生事端。

顾骁野想再等等,再给林道济一次机会,也给江南诸城百姓一个机会。

营帐中,军医正在为顾骁野处理伤口。

那支流箭几乎穿透了顾骁野的臂膀,箭头还有倒刺,须得划开皮肉,将那几乎没入骨中的断箭头取出。

许落被百里长安带着,踏入营帐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近乎血肉横飞的惊悚一幕。

心脏仿佛窒息了,许落几乎是踉跄着奔过去,哆嗦着道:“阿野!”

顾骁野的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过身来,就对上了女孩苍白的脸。

他立刻看了眼军医,那军医悟性奇佳,几乎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没事了皇上。”

随后,拎着药囊,就和百里长安飞快退了出去。

顾骁野放下衣袖,不动声色地说:“你看军医都说了,我没事。”

许落又气又心疼,眼眶都泛了红,咬着牙道:“顾骁野,你是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顾骁野默了片刻,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容城……”

许落红着眼无声看着他,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怨怪。

顾骁野不敢说话了,他怕再多说一个字,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目光落在他那半边都被血染红的衣袍上,许落闭了闭眼,有些晕血般的心悸。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公孙神算说的生死之劫提前来了。

她声音很轻地问:“是不是很疼?”

顾骁野想安慰她说不疼,又不敢,怕再把许落给气哭了。

只能说:“嗯,是有点疼。”

许落小心翼翼避过他受伤的胳膊,轻轻抱住他。

他是坐着的,许落是站着的,她凝视他片刻,突然捧着他的脸,心疼地,很轻很轻地亲了亲他的唇。

柔软的唇羽毛般掠过肌肤,顾骁野的心都跟着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