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九月十七日,大明宫里金风玉露,秋色宜人。
宁王李宪带着诸王、叶法善天师,以及宋璟、王毛仲等穿紫着绯的大臣,一行人沿着太液池走到麟德殿,肃立在殿前的马球场上。
数十位身穿秋藕色绫袍的寺人跟随其后。
李隆基头戴漆纱硬幞,穿一袭绛红色八宝八仙云龙纹织金绸袍衫,腰间九环带缀玉龙,足上六合靴缝金花,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麟德殿前。
王毛仲远远看见李范用胳膊紧张地推了一下李宪,忐忑道:“大郎,我今后足不出户便是,日子久了,陛下总会明白我的心。不必让您跟我冒险,招来无端的猜疑!”
无人注意到,他的唇角露出一丝阴邪而快意的笑容。
李宪的眼睛余光瞟到那抹令人作呕的笑。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故意大声道:“有些人,再怎么得意,也不过是一位出身低微、没有受过正统教育的嬖臣而已!我们兄弟的情分,岂是他们能离间的?”
“大郎,我想回府去,不想去麟德殿了!”李范又打起了退堂鼓。
长期生活在恐惧中,李范身上那股风流儒雅渐渐失去,变成了一蹶不振和夜夜噩梦。
“傻弟弟,大郎只是让兄弟温习一下旧日读过的书而已。”李宪转过身,为他正了正秋葵绿色锦地长庆纹圆领袍衫里露出的白色交领。
睿宗皇帝驾崩以后,李宪承担起了长兄为父的使命。
诛灭太平公主,是他出面为李范和李业讨到了五千户的食实封。
他们的几位妃子,也是李宪张罗着娶进门的。
李隆基站在麟德殿前的玉阶上,清了清嗓子。
“开元元年至今,君臣同心,上下协力,大唐军事、农耕、经济、文化,各个领域迅速繁荣,迎来了一个全新的太平盛世。天下安宁,全赖朕的哥哥宋王宪以功见让。朕感怀万千,特改封宋王为宁王。”
长不居震,刚不乘乾,李宪让以成贤,终成唐属之美。
他整容肃冠,光洁白皙的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和清孤。
在众臣睽睽注目中,李宪步履从容地走到御前。
他恭谨地鞠躬叉手,道:“陛下,大郎无才无德,不敢误国。今天下大治,都是您任贤革新,励精图治的结果。大郎无功受禄,心中羞愧,谢陛下御封!”
“大郎不必谦虚!”
李隆基满面春风,提起袍衫的裾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下玉阶,拉起李宪的手,橐橐地往上跑。
刚跑了两步,李宪停了下来,跑下玉阶,拉着李捴、李范和李业的手,兄弟五人各怀心思,携手进了麟德殿。
众臣紧随其后,一起走进大殿。
麟德殿里,鼓乐齐鸣,杯觥交杂。琼筵开俊秀之花,羽觞醉清雅之人。
莺吟燕舞御庭前,焚香列鼎佳肴满,醴酒不斟味不尽,诗遇朋侣南枝宴。
李隆基高坐龙榻,面带赫斯之威。皇后王菱和昭仪赵非儿温柔淑婉,分坐左右。
酒过三巡,王菱伸出玉手,举起杯盏,对着赵非儿嫣然一笑。
“昭仪和陛下共同创作的《凉州曲》,新声妙音,经过梨园的传唱,盛行天下,妹妹也更得圣宠。这杯梨花酿是妹妹亲手酿的,姐姐借花献佛,祝贺妹妹!”
赵非儿未来得及回话,李隆基带着三分责怪的口吻,冷冷地说道:“皇后,这是朕赐给宁王的册封宴,我们还是与宁王殿下共饮一杯吧!”
王菱脸上起了恼羞之色,心里暗哼一声,装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将杯盏转向了李宪坐着的方向。
李宪急忙站起来,拉着诸位弟弟,一起遥敬李隆基和座上的妃子。
梨花酿一饮而尽。
耳边忽地传来了鸟哢声声。众人看见七八只鹡鸰从殿外飞鸣而来,毫不畏人。
它们疾飞到李隆基面前,环绕三匝,又嘤嘤地亮翅飞去。
李隆基见了,先是惊愕,随后,一阵惊喜涌上心头。
“大郎,力士,你们看,这几只鸟雀甚是奇怪!前面几只鸟儿飞鸣远去,途中频频回头,照看落下的几只,见它们跟上队伍了,才放心离去!”
高力士含笑道:“陛下,这鸟雀名唤鹡鸰。此鸟天生友悌,最爱抱团飞行,一只离群,其余的几只就会不停地鸣叫召唤,直到同伴飞回到鸟群中。”
“原来是鹡鸰!记得昔日,我们在《诗经》中学过一篇诗歌,说的就是它。大郎,那首诗怎么念来着?”
李宪偷偷窥视着叶法善天师。
他不动声色,正襟危坐着,“咳咳”地清了两下嗓子,好像在叫他赶紧说下去。
李宪心领神会,叉手道:“陛下,我们在《诗经》中学过一篇《常棣》,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可见,鹡鸰在原,喻兄弟友爱之情,最合适不过!”
“对!对!对!就是这首诗!”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李隆基的嘴里默念着这句诗。
李宪道:“此诗,以常棣和鹡鸰比兴,歌颂兄弟感情的亲密与美好。充分说明,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世上最珍贵者,莫过于兄弟!”
李隆基愣怔了一下。
昔日与兄弟们一同经历幽禁深宫的沧桑磨难,同窗共读的浓酽深情,多年长枕大被的戚戚爱意,跃然脑海间,狠狠地戳痛了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他情不自禁地向李范的座席投去深情一瞥。
李范怏怏不乐地坐在席上,脸上写满了委屈。
殿外,鸟声持续喧哗。有大臣惊呼起来:“陛下,越来越多的鹡鸰从太液池上空飞来,聚集在麟德殿外,不肯离去呢!”
宋璟等人争先站起来,簇拥着李隆基走到麟德殿门口。
澹澹碧天,盈盈宫树,上千只鹡鸰或翔集于空中,或栖息于树梢,或飞摇掠过庭檐,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它们成群结队,相互照应,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
叶法善天师道:“陛下,鹡鸰是夏候鸟,秋季到了,本该南飞过冬。它们留恋在麟德殿前,展兄弟怡怡之情,或许是在冥冥之中,告诫世人,不要忘了兄弟手足情深!”
李隆基转头望了一眼师父,一脸羞愧。
“尊师,朕曾经与兄弟花萼相辉,棠棣竞秀,和这些鹡鸰一样,患难与共,欢喜同享。不知何时,被谗言所惑,不知不觉,兄弟失和,手足离心,这是朕的过错!”
王毛仲听了,惊慌失措,立刻退到门后,不敢近前。
诸位兄弟并肩立在李隆基的周围。
李宪道:“记得开元二年,陛下登基不久,大郎刺岐州、二郎刺豳州、四郎任华虢岐三州刺史,五郎最忙,在泾豳卫虢等州奔波。那时,我们兄弟五人,一年才能见一次,您经常写信给我们,询问饮食起居,彼此关怀,真可谓是鹡鸰在原啊!”
李隆基戚然动容,道:“是啊!你们写来的信函,朕至今都还珍藏着呢!”
李宪悄悄地推了一下李范。
李范壮起胆子,道:“四郎曾收到陛下的一封信。信中说, ‘田氏分财,庭前荆树枯瘁;夷齐让国,共采首阳蕨薇。天下之乐,莫如兄弟。’四郎铭记您的情谊,愿终生追随,永不变心!”
“朕记着,你回信时,讲过一个故事,说 ‘昔日魏文帝诗云: ‘西山一何高,高处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赐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轻生羽翼。’”
“写这封信的时候,是半夜三更。我已经躺下了,一觉醒来,想起白天接到您的信函,忘记回复了。于是,披衣起榻,一直写到了天亮!”
高力士笑道:“岐王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看了您的来信,当时曾说 ‘服药而求羽翼,不如骨肉兄弟的天生羽翼。’在陛下眼里,诸位兄弟都是他的羽翼啊!”
李范的唇角勾了一下,道:“既然决定要与您做骨肉兄弟,天生羽翼,四郎必定永不反悔。江湖传言说,四郎自诩可以做大唐皇帝,不知陛下是信还是不信?”
李隆基愣怔了片晌。
“如果给你一次选择,或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或做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四郎会选择哪一个呢?”
李范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隆基反手就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还用选择吗?四郎必定要做一个富贵安乐的闲人王爷!”李范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刚才,朕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你选择要做继天立极的大唐帝王,一定会爽快地脱下身上这件云龙纹织金绸袍衫,披到你身上。在朕心目中,兄弟情比帝王之位更重要,更珍贵!”
李范含泪与他相拥一起。
回看王毛仲,这厮害怕掉脑袋,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群鸟争鸣,翔集庭前。兄弟相亲,感人心怀;兄弟相安,终身无间。
见此情此景,宋璟叉手道:“陛下,世间最难得者为骨肉兄弟,请勿伤手足之雅。今日与诸位同观鹡鸰翱翔,真是赏心悦目啊!”
“宋卿,朕曾与兄弟们立下一生友爱的刻骨铮言,一定不会忘记的!”李隆基道,“朕想要写一篇《鹡鸰颂》,制成横幅,挂在寝宫中,日看一遍,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可恨两位燕许大手笔都不在眼前,为您记录下友悌之祥!”
“有一人文笔颇佳,可召他前来为朕起草文章。”
“不知陛下所说的是何人?”宋璟询问道。
李隆基道:“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
宋璟不禁笑了。
提起这位鼎鼎有名的毒舌魏光乘,可谓是无人不知!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嘲谑别人,给同僚起花名。
魏光乘曾在武周时期任左拾遗,同处一室的同僚,不管职位高低,人人都获得了一个诨号。
姚崇身材高大,走路急,被起诨号“赶蛇鹳雀”;卢怀慎走路喜欢看地板,叫“觑鼠猫儿”;姜皎又肥又黑,叫“饱椹母猪”。
倪若水皮肤黑、没有胡须,送诨号“醉部落精”;齐处冲视力不好,看东西爱眯眼,叫“暗烛底觅虱老母”;吕延嗣头发少,叫“日本使人”;李广腮帮子比较大,叫“饱水蛤蟆”。
坐品朝士,口无遮拦,魏光乘得罪太多人,被贬为新兴尉。
开元初年才被李隆基召回朝中,任东宫左清道率府长史。至此,人也老实了,开始钻研学问。
多年后,文思敏捷,下笔有神,成为朝中赫赫有名的一支文笔。
宋璟立刻遣人前往召来。
魏光乘很快就赶到麟德殿前,看着满天飞翔的鹡鸰,酌古斟今,推敲字句,不出片刻,就将一篇一百多字的《鹡鸰颂》献于御前。
高力士已在麟德殿前准备好纸笔。
面对空白的越州细黄状纸,李隆基虽然擅长八分隶字,但他担心隶书书写呆板,下笔时,还是选择了行书书写。
诸王、百官和叶法善天师看着他龙蛇飞动。
游走间,字字遒劲峻爽,柔而有骨,神气逼人。
顿挫提空之间,每一笔都带着二王的萧散洒落、清劲丰厚。
《鹡鸰颂》前序为李隆基自己所做:
“朕之兄弟,唯有五人,比为方伯,岁一朝见。虽载崇藩屏,而有暌谈笑,是以辍牧人而各守京职。每听政之后,延入宫掖,申友于之志,咏常棣之诗。邕邕如,怡怡如,展天伦之爱也。”
“秋九月辛酉,有鹡鸰千数,栖集于麟德殿之庭树,竟旬焉。飞鸣行摇,得在原之趣,昆季相乐,纵目而观者久之。逼之不惧,翔集自若,朕以为常鸟,无所志怀。”
“左清道率府长史魏光乘,才雄白凤,辩壮碧鸡,以其宏达博识。召至轩槛,预观其事,以献其颂。夫颂者,所以揄扬德业。褒赞成功,顾循虚昧,诚有负矣。美其彬蔚,俯同颂云。”
正文为魏光乘所作。
文曰:“伊我轩宫,奇树青葱,蔼周庐兮。冒霜停雪,以茂以悦,恣卷舒兮。连枝同荣,吐绿含英,曜春初兮。蓐收御节,寒露微结,气清虚兮。桂宫兰殿,唯所息宴,栖雍渠兮。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余兮。”
“顾惟德凉,夙夜兢惶,惭化疏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实在予兮。天伦之性,鲁卫分政,亲贤居兮。爰游爰处,爰笑爰语,巡庭除兮。观此翔禽,以悦我心,良史书兮。”
玉昆金友,羡兄弟之俱贤;伯埙仲篪,谓声气之相应。兄弟翕服,谓之花萼相辉;兄弟联芳,谓之棠棣竞秀。
在众臣的心目中,李隆基依然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帝王。
在众兄弟的心目中,他只是那个仪表俊丽、英武果断的李家三郎。
李宪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心中默默地祈祷,昊天大帝见到此情此景,不要再封闭关中的龙潭泉源,不要再降灾于人间。
百戏表演和马球比赛结束,鹡鸰仍然飞集于麟德殿前,长达十日之久,才慢慢散去。
洋洋洒洒《鹡鸰颂》,戚戚怡怡兄弟情,很快就传遍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