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六月,驸马都尉武攸暨因病卒于长安。
太平公主与他没有多少感情,心中从未泛起一丝涟漪。二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只是混了一个亲人的情分。
坐在武攸暨的灵柩前,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不已。
造化总是弄人,冥冥之中,让你远离深爱之人,阴阳两隔,永不复见;又与不爱的人双宿双栖,眠于一榻,夜夜做着不一样的梦。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离去了,你同样会感到揪心的疼痛。
武攸暨性格温和,处事谨慎。
发妻被赐死,迎娶太平公主;武氏家族倒台,改封为乐寿郡王,唐隆之后,再次降封为楚国公。
哪怕是武氏崇尊庙、昊陵、顺陵被废;武承嗣、武三思、武崇训等人被斫棺暴尸,他一概没有出声,反而经常和薛崇简一起,劝太平公主要韬光敛彩,远离权力的斗争。
薛绍之死,让太平公主放弃了天真。
武攸暨之死,又让她回归了天真。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劝她戢鳞委翅,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唐公主。她只是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动。
这个月,太平公主一直遁迹在镇国公主府中,几乎没有出过门。
延和元年七月中旬的一天,胡僧惠范急匆匆地跑到面前,向她报告星象。
“公主殿下,贫僧昨夜观星,发现一颗彗星出现在西方,经轩辕进入太微垣,到达大角,天下恐怕会掀起一场大乱!”
刚刚送走武攸暨,太平公主真的很累,很乏,倒在胡榻上,一副慵懒的样子,但听到有关天下、有关朝政的消息,本能地有了一种振翅欲飞的快感。
她立刻坐了起来,睽睽注视着惠范那两道浓眉下深陷的眼睛。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眼里的犀利,丝毫没有因为岁月打磨,而变得温柔、慈祥起来。
“惠范大师,你的机会来了!”她凛声道,“彗异于天,预示着天下将要易主,正是我们削除异己的时候!这回,该你出手了!”
惠范善于见貌辨色,深深明白公主言语里的深意。
“大周时期,公主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以拥立之功稳坐于朝堂。在与太子的博弈中,我们一直处于攻势,待我煽风点火一下,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
“本公主是一代女皇的爱女,坐在权力的巅峰,呼风唤雨、号令天下,才是我该有的风范。李隆基,是一国太子又能怎样,他只配跪在我的脚下,供我驱使!”
“公主,您等着看好戏吧!”惠范乐呵呵地远去了。
回去之后,他立刻写了一道奏折,向李旦进言。
“彗星入太微,帝座有灾,心前有变,储君极有可能会在近期发难夺权,望陛下严防他人篡位,提前做好应对!”
看到这封奏书,李旦刚刚安下的心,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檀香木合欢紫毫诗笔,让高延福公公立刻召叶法善天师入宫。
很快,叶法善天师应邀而至。
李旦头戴玄色软幞,身着杏黄色樱桃纹袍衫,静静地坐在太极宫百福殿后的千步廊下,等候他的到来。
累垂繁密的藤萝花爬满了千步廊,橘黄色钟状花朵密密麻麻,在风中摇曳不息。浓郁的芬香,让他胸口发闷,产生了近乎窒息的感觉。
李旦屏退了寺人,与他并肩行走在廊下。
“叶天师,都说星象比附人事,这是臆测还是真实的?”
“朗朗天庭,五星、七政、三垣、二十八宿,主宰人间的吉凶。正如《天文志》所云, ‘凡天文在图籍昭昭可知者,经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 ”
李旦伸手拂去了挡在眼前的一枝藤萝花。
“如此说来,行星冲合、月亮盈亏、彗星隐现、日月交食等等,只要天体运行发生变化,人间便能有所感应。”
“没错!道家历来强调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
李旦道:“观乎星象,以察时变,朕想知道,这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
“且不说它们如何影响人间吉凶,陛下您看,北斗七宫,遥挂天庭,为人间指引四季。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再看月亮,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这些都是先人总结出来的,十分灵验!”
“那么,彗星入太微,犯帝座,预示什么?”
“预示天下将要除旧布新,更政易王!”叶法善天师猝然停下了脚步,“陛下,昨夜,您也看到彗星经天了?”
“朕不懂星象,也不曾亲眼所见,但公主一党借彗星经天,影射太子将会篡位,想引起朕的猜忌,废了太子!”李旦平静地回道。
“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既然星象与人间命运紧紧相连,公卿王侯、贩夫走卒之别,早已在命盘里注定,朕决定,顺应天心,主动让出帝位!”
叶法善天师惊诧不已,扭头道:“公主一党必定不答应!”
“叶天师曾经说过,朕会两即帝位,三让天下,此生才能圆满。朕已经两即帝位,一让皇位于母亲,二让太子位于兄长。最后一次让位,就让给太子吧!借此机会,彻底平息他与公主之间的风波!”
“陛下真的打定主意了?”
“朕本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对权力毫无兴趣。近年来,肉体日衰,精力欠佳,越发不想操持国事,所以,决定顺水推舟,提前退居百福殿,当个垂衣拱手的太上皇。这一次,你一定要支持朕!”
毁于党争的朝代比比皆是。或许,李旦传德避灾,对大唐王朝来说,是一个福音。
可是,叶法善天师没有把握,太子李隆基准备好了吗?公主一党又会如何应对呢?
李旦看出了叶天师的担忧。
“太子监国以来,展现出了非凡的军事才能。冷陉战败,大唐失利,他迅速在漠州以北设置渤海军,恒、定两州置恒阳军,妫、蔚两州置怀柔军,屯兵五万守卫河东、河北地区。看得出来,他已有保家护国的能力,可以独当一面!”
一枝烦人的藤萝,一直挡在李旦面前,怎么拂也拂不去。
叶法善天师伸出手,把那支藤萝花掐了。
他说道:“经历神龙之变和唐隆之变,太子英明果断,从弱至强,从旁观者走向主导者,身上无不显示出太宗皇帝的勇气和智谋。既然,您已经打定主意,禅位太子,臣一定全力支持!”
李旦释然一笑。
“朕也觉得,太子已经成长,既能应天下万变,也能铲除阻挡他前行的薜萝蔓草!”
太平公主弄巧成拙,心中十分气愤。
哥哥不按常理出牌,突然做出了退位的决定,让她猝不及防。
失去哥哥这片广厦之荫,侄子李隆基绝对不会在长安,给她留下一方容身之处的!
所以,她让党羽极力劝谏李旦不要禅位。
“朕心已决,卿等不要再议论了!”李旦坐在龙榻上,看着乱哄哄的朝堂,肃然道,“朕龙体欠佳,无法操持政事。太子已经成年,当负国之重任!”
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崔湜、李猷等人轮番舌战李旦,企图说服他收回成命。
李旦一一驳回了众臣的请求。
“记得中宗皇帝时期,群奸用事,星象屡变。朕当时还曾建议他择贤子立为太子,禅位于他,以应灾异。岂可劝他禅位,轮到自己禅位了,却做不到呢?”
正吵吵嚷嚷着,太子李隆基惊慌失措地走进宣政殿。
他叉手跪地,道:“儿臣以尺寸之功,越过诸兄,被您破格立为大唐储君,日日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太子之位。不知陛下,为何急于传位?”
窦怀贞斜眼蔑视着他,冷然道:“太子殿下说得对,大家都不希望陛下将大位传给您。您这么年轻,担不起一国之重!”
公主一党听了,蜂趋蚁附。
李旦见状,起身走下大殿,扶起了李隆基。
“大唐社稷之所以再次安然无恙,朕之所以能君临天下,都是太子立下的大功。彗入帝座,国家有灾,朕才决定,将帝位提前传给你,希望天下能转祸为福!”
李隆基用雪亮的眼睛凝视着父亲,眸心如明镜一般透彻。
父亲禅位于他,并非因为什么彗入帝座!
他想借口天灾,提前禅位,让太平姑姑主动退出党争,彻底平息他们姑侄之间的熊熊怒火。
不!李隆基暗暗摇了摇头。父亲这一让位,绝不会轻易平息姑姑的怒火。
因为,他朝火堆泼出的,不是一瓢清水,而是一瓢明晃晃的膏油。
李隆基固辞不受。
李旦有些着急,负气道:“太子殿下是个孝子,为何非要站在朕的灵柩前,才肯即皇帝之位呢?”
皇帝语出惊人,众臣都不敢发言。
李隆基既委屈,又害怕,紧紧咬着嘴唇,晶亮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再陪他多走一程,不要让他独自面对政敌的油煎火燎;他也希望,能附于父亲的羽翼下,学习更多的治国之道,不要这么早让他离巢出林,独自迎接外面的风吹雨打。
李旦铁心铁意,谁也劝不了。
迈出宣政殿的那一刻,李隆基眼里含了许久的两颗泪珠,啪地滚落在花青色缎织祥云纹袍衫上,留下两道细长的水渍。
延和元年七月二十五日, 李旦颁发敕命,正式将大唐帝位传给太子。
八月初三,太极宫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大典。
两仪殿里,高力士手捧十二章纹冕服,垂珠十二旒冠,静静地侍立在侧。
见李隆基闷闷不乐,李旦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亲手为他穿戴衮冕。
“三郎嗣位,成为大唐新帝,要是昭成皇后还在世,一定会像朕一样,亲手为你穿上天子衮冕的。你说,她该有多高兴啊!”
“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一定更喜欢服侍您穿戴天子衮冕。”
李旦不顾身弱体衰,半蹲下来为他系金饰云龙纹鞶带。扣了很久,才将鞶带上的兽纹犀比扣上。
“父皇老了,年近半百,没有了年轻人的朝气,个头也比三郎足足矮了半个头,你健壮的腰身,几乎环抱不过来了。”李旦和颜道。
李隆基撇了撇嘴。
“昔日,三郎和崇简在洛阳太学读书时,曾相约去邙山翠云峰踏春,费劲千辛万苦,躲开严苛的博士,才逃了出来。父皇就像逃课的三郎,翻出围墙的那一刻,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李旦唇角漾起苦涩而淡漠的笑意。
“哪会如此!朕虽传位于你,亦不会忘了家国。今后,如果有军国大事,朕还是会参予处理的。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以及重大的刑狱政务,由朕决定,其余政事,均由你自己决断吧!”
垂眼之间,李隆基看见父亲两鬓不知何时添了许多斑白的霜发,一阵寒心酸鼻涌上心头。
他是孔武有力、气宇轩昂的大唐太子,是该为这个家国、为父亲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大任了。
抿了一下嘴角,一句话到了嘴边,又费力咽了回去。
八月初七,李隆基大赦天下,改元先天,尊奉李旦为太上皇,追尊昭成皇后为昭成顺圣皇太后,同时改大圣天后尊号为圣帝天后。
太上皇自称为“朕”,敕命为“诰”,每隔五日受朝于太极宫太极殿。
皇帝自称为“予”,敕命为“制”,每日受朝于太极宫武德殿。
任命刘幽求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魏知古为侍中,崔湜为检校中书令。
登上大位,李隆基的地位自然是稳固了,可是,太平公主的势力,一点都没缩减。
朝中一共七位宰相,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陆象先、魏知古、刘幽求,前五位都是出自太平公主的举荐,其他文武大臣,更是大半附之。
公主一党可谓是兵多将广,人强马壮。
陆象先虽然是太平公主所荐,与之关系并不亲近,自始至终都没有私下拜访过她。因为立场不明,李隆基不敢重用他。
李日知、李峤已告老致仕;唐休璟病逝;徐彦伯、员半千等一批老臣健康不佳,无法委以大任。
真正视为治国大才的姚崇、宋璟等人,暂时不能召回朝中。
身边能信任的,只有刘幽求、张暐和魏知古等人。
李隆基兵微将寡,天天在武德殿里处理国事到深夜,还要小心翼翼面对公主一党的明枪暗箭。
每一天,都像在火盆里濯足,过得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