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正月初二,神都洛阳天清气朗,孤云不飞,人间万物萧瑟。
午后,天色大变。朔风四起,天寒地坼,似乎要下大雪了。
刘蕴芽和窦浅漪正坐在东宫承恩殿里刺绣。
窗前的合欢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左右摇晃,影子落在窗纸上,像是淡墨洇染出来的。
“姐姐,今日是正月初二,无论如何都该进宫拜年了。但妹妹实在不想去,见到陛下,我就害怕!”窦浅漪道。
“有什么好怕的?”
窦浅漪看了一下那摇曳不息的树影,将针线慢慢抽出。
“年前,殿下进宫,遇见寺人姜景行打碎了陛下最钟爱的弥勒菩萨坐像,她雷霆震怒。殿下舍命护住那位寺人,想想就令人心惊胆颤!”
“虽说姜景行伺候陛下多年,还曾救过她一命,哪里抵得过一尊弥勒菩萨佛像在她心里的份量呢!”
“是啊!殿下明知自己处境艰难,明知她心性残忍,还要引火焚身!平时见他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你说那一天,为何要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寺人出声呢?”
窦浅漪的声音里带着三分责怪,刘蕴芽从来没见她这么紧张过。
“殿下心慈,遇见此事,必定会挺身而出的!”刘蕴芽低头拉扯着丝线,丝线穿过紧绷的布帛,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
“妹妹只是担心,殿下会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横祸!”
“等我绣完这几针就去吧,也就是磕个头,说几句吉祥话的事。她已经篡位成功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杀了殿下,杀了我们,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吧?”
窦浅漪收起情绪,温柔地看着刘蕴芽。只要她在,就感到很安心,仿佛雨雪天,有人为她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无论刘蕴芽贵为一国之后,还是普通的皇嗣妃,她善待姐妹,关爱所有嫔妃的子嗣,处处彰显出一宫之主的风范。
两人性格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一静一动,相处起来却是那么融洽和谐。
“姐姐,你绣的合欢花真好看!用心描,数针挑,花叶相结,花落满池娇。你看我绣的,总是没你绣的灵活。”
“姐姐手拙,不会绣其他花。绣多了,总会好看的。”
合欢树的枯影,渐渐移到窦浅漪的脚边,很快就隐去了。“本以为,这些合欢树移栽过来会活不了,没想到,它越长越大,这两年开的花,也越来越多了。”
“花草和人一样,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花很多时间才能适应。我们困于宫中那么多年,不也在适应这种枯燥乏味的日子吗?”
刘蕴芽的声音是落寞的,可是她每一天都笑着面对生活,面对困境。
她的乐观和豁达,成了窦浅漪努力活下去的榜样。
进宫之后,窦浅漪再也无法与父母相见,二老也从未见过武隆基。女皇只允许妹妹窦淑入宫探望他们。
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像洛河一样,昼夜不息,潺潺东流,而她却只能与父母隔岸相对望,遥相思念。
武轮在正殿中看书写字,偶尔会朝她们张望一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喧闹声。
窦浅漪打开殿门,看见大郎武成器带着四位弟弟,正在庭院中追逐嬉戏。天气虽冷,他们玩得十分尽兴,各个满头大汗。
武隆范的眼睛上蒙了一块巾帛,扮作盲人来寻他们。其他四位兄弟纷纷闪避,有的藏到假山后,有的躲在廊庑下。
机灵的武隆基四处观望了一下,像个猴子似的,三下两下,爬上了一棵合欢树。
爬得太高了,树顶的细枝支撑不了他的体重,“咔嚓”一声,一根断木落了下来。
武隆范听到声音,摸索到树下,大声道:“树上是大郎还是二郎?”
武隆基紧紧抱着树枝,不敢吭声。眼见树枝越来越弯,快要掉下来了。
窦浅漪走到树下,张开了怀抱。
“三郎,合欢树需要在冬季养精蓄锐,来年才能长出新芽。你将他们踩坏了,伤了根本,明年夏季它就不开花了。阿娘抱你下来,去找窦姨母玩,她正和两位妹妹玩呢。再过半个时辰,也该跟安金藏先生学打羯鼓了。”
武隆基道:“窦姨母是女孩子,我想和男孩子玩。”
“云鹿也是女孩子啊,你为何就喜欢和她玩呢?”
他无言以对,只好飞扑而下。武隆范趁机抓住他的脚踝,道:“我抓住你了!”
“不算,不算!这回不算!”武隆基在窦浅漪的怀里扑腾着,其他兄弟笑得花枝乱颤。
胡言卓走过来,带走了武隆基。
窦浅漪返身回到承恩殿,看见姚瑞德公公从另一道大门进来。
他行了个叉手礼,道:“老奴今日来东宫,传陛下口谕。”
武轮在殿内听到他的声音,急忙出来接旨。
姚瑞德公公清了清嗓子,挺身道:“传大周圣神皇帝口谕,召东宫刘氏和窦氏到太初宫嘉豫殿问话。”
武轮骤然一惊。母亲和两位妃子的关系并不亲密,从未召她们前去谈心。
她上朝在太初宫正三殿,生活起居多在迎仙宫,而嘉豫殿靠近太初宫西北的嘉豫门,平时人迹罕至,为何要在这里召见她们呢?
“姚公公,你可知陛下因何事召见皇嗣妃?”武轮担忧地问道。
姚瑞德公公摇摇头,道:“老奴哪敢揣摩圣意,只是做个传话筒而已。”
刘蕴芽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上的尘土,道:“殿下,我们正好也要进宫拜年,妾和妹妹去看看,陛下有何吩咐。”
窦浅漪缓缓站了起来,心中十分害怕,但还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握着武轮的手,道:“殿下,应该没什么大事,新年来临,婆息之间相互问安,也是很正常的。妾换件隆重一点的礼衣,去去就来。”
平时,有事离开片刻,窦浅漪总会说,“妾去去就来。”
这一句话,最能让他心安神定。武轮紧紧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道:“你们早去早回!”
走出东宫重光门,两顶檐子正在等候她们。
窦浅漪薄施脂粉,内穿筠雾色的襦衣,衣裙上,朵朵草绿、樱粉相间的缠枝合欢花。一块凝脂色的狐裘,紧紧包裹着修长的玉颈。
提起裙裾,正要坐进檐子,看见武轮牵着武隆基的手出现在门口,父子俩倚门遥望着她。
几朵雪花悠悠地落在她的鬓角、衣袖上。
洛阳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她心里暗暗想着。
转眼间,雪飘如絮,涔涔而下。窦浅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宫去,低头钻进了檐子。
父子俩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厚重的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
武隆基满身寒气,极目回望,看见的,只有从门缝里飘出的几朵合欢花。
两顶檐子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嘉豫殿门口。两位寺人垂首立于火红的宫灯下,微弱的灯光,投在他们肩上,仿佛披了一件淡曙红色的狐裘。
昏暗的大殿中,有个威严的背影,独坐在高座上。
姐妹俩互望了一下,鼓起勇气,叩拜道:“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新年伊始,息妇祝慈娘贵体安康,吾皇万岁!”
话音未落,两个木头疙瘩顺着阶墀骨碌碌地滚到她们面前。
女皇幽冷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有人告密,说你们合谋,在东宫行厌胜巫蛊之术,诅咒朕不得好死!”
刘蕴芽和窦浅漪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们抓起木头疙瘩一看,原来是两个桐人,身着羽扇豆色的绸缎衣裳,系手缚足,刺心钉眼,上面还写了两行墨字,大概就是女皇的生辰八字吧。
韦团儿制作了两个桐人,让东宫的那位婢女,悄悄放在二妃的床榻下。然后,在铜匦中投入一封密函,状告二妃合谋,行厌胜巫蛊术诅咒皇帝。
女皇大怒,当即命姚瑞德公公到东宫传旨,召两位妃子到嘉豫殿问话。
《唐律疏议》将巫蛊归入十恶重罪,一经发现,皆处以死刑,家人知而不报者,须流放三千里。
刘蕴芽立刻回道:“妾和妹妹深居宫中,一直恪守本分。我们夜张锦绣,焚香于庭,只为祈福,从未行什么厌胜巫蛊诅咒陛下,请您明鉴!”
女皇转过身来,一身凛冽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
“厌胜巫蛊,历来为皇宫大罪。你们身为皇嗣嫔妃,明知故犯,该罪加一等!”
刘蕴芽膝行数步,大声辩解道:“陛下,有人诬陷我们!妾不敢认罪!”
窦浅漪十分害怕,忍气吞恨,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出声。
她的心里记挂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武隆基才八岁,爱女西城县主和崇昌县主,一个三岁,一个两岁,走路都尚未稳健,怎能失去母亲的庇护?
“朕本不相信,悄悄派人前去检查,果然在你们的床榻下搜到了这两个玩意儿!东宫的婢子说,这块料子,你曾给皇孙隆基制作过衣衫!”
刘蕴芽一直喊冤叫屈,可是,女皇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气又恼,噌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女皇。
“您任用酷吏,将李唐宗亲和文武大臣杀戮殆尽,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您自喻弥勒下生,菩萨现世,诳时惑众,才登上这天子之位。今日,您栽赃陷害我们,其意如何,不言而喻也!”
窦浅漪惶遽无措,壮起胆子,抬头仰视女皇。
那狠戾幽沉的目光,那寒光乍现的杀气,仿佛有一只冰冷冷的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无情地钉在深壁上。
她立刻低下头,浑身战栗着爬到刘蕴芽身边,拉扯她的衣裳,哀求道:“姐姐,莫要说了。你的膝下也有一位皇子、两位县主,他们年幼不能自立,不可意气用事啊!”
刘蕴芽平日也是温柔娴淑,蕙质兰心的知性模样。从相王府到东宫,她任劳任怨,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许是压抑太久,心里悲愤难平,今日索性将所有的怨恨、不满和委屈都倾盆倒出了。
“自古以来,男子为天,女子为地。从来都是天覆地,没有地覆天!您身为李氏息妇,偷梁换柱,以周代唐,自立为皇。为妻者篡夺夫君的权位,为母者篡夺儿子的权位,将乾坤颠覆,那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女皇冷笑道:“男子为天,女子为地,这个说法甚是荒谬!”
“篡夺江山总是事实吧?曲沃代晋、田陈篡齐、王莽篡汉、刘裕篡晋、莫不是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女皇不恼不怒,凛凛地站了起来。荧荧烛火,照在一身栀子黄色的龙袍上,好像覆上了一层清澈透明的冰霜,寒芒逼人。
“大唐立国,说得好听,是隋恭帝杨侑禅让帝位给高祖皇帝的,其实,是篡隋而立的。朕的帝位,是亲生皇子禅让的,并非篡权立国,百官可以为证!”
刘蕴芽轻蔑地哼了一声,正色道:“如果皇嗣不让出帝位,恐怕也会像故太子李弘和李贤一样,早已含笑九泉罢!”
她巍然伫立着,像大殿上的盘龙虬柱。
窦浅漪涕泪俱下,伏地痛哭:“姐姐,莫要说了,多想想殿下和皇子!”
姚瑞德公公和高延福公公担心刘蕴芽遭到不测,急忙从大殿后面转出,假装生气,朝她各踢了一脚。
刘蕴芽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抬起头,朝着窦浅漪颤然伸出了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妹妹,今日我们到了这里,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谁想让我们死,你应该明白!”
“我们死了没关系,皇嗣和皇孙怎么办?”窦浅漪抱着她痛哭起来。
刘蕴芽流着泪,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我们可以赴死,只求慈娘放过皇嗣和皇孙,他们与您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切勿赶尽杀绝!”
女皇幽幽地说道:“朕会将此事交由魏王武承嗣查明,一定不会让你们含冤负屈的!”
武承嗣像个孤魂野鬼,不知何时站到了她们身后。
姚瑞德公公和高延福公公眼睁睁地看着武承嗣带走了她们。
从此以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两位皇嗣妃究竟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武轮焦急地在东宫等着她们归来,整整等了一夜,始终不见人影。
那一夜,太初宫雪虐风饕,遮天迷地。武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弥天大雪,仿佛有人挦绵扯絮,朝他迎头撒下。
等到天亮,他派人到嘉豫殿去寻找。
女皇传话说:“两位妃子早已离开嘉豫殿,之后再未回来过。”
夜不成寐,茶饭不思,又派人连找几天,音讯皆无。冥冥之中,他已经预感到,两位皇嗣妃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没有人来通报一声,她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触犯了哪条律法?遭到了什么处罚?
几次想带上武成器、武隆基,几位哭哭啼啼的县主,一起去迎仙宫找母亲要人。看着他们如此天真无邪、稚气十足,武轮担心,两位皇子和县主也会像他们的母亲一样,一去不复返。
站在东宫重光门内,天地阴霾,片片鹅毛大雪落在武轮脸上、身上,将他深深埋葬。
那锥心刺骨的寒气终于让他清醒,这不是两位妃子的无故失踪,而是武氏子弟对自己的打击。
他们的屠刀,残酷地落在了两位无辜的妃子身上。
叶法善天师的叮咛,不停地在武轮耳边响起:“你要避开一切恶行烦恼,保全自身。远嫌疑、远小人、远苟得、远行止;慎口食、慎舌利、慎处闹、慎力斗……”
超越世俗、虚静自守、贵柔尚静即是睿;以静制动,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即是智!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对此不闻不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直到窦孝谌被贬为罗州司马,刘蕴芽和窦浅漪的其他家人都被流放到了岭南,武轮才敢肯定,两位妃子已经香消玉殒,再也回不来了。
一夜之间,武轮失去了两位挚爱。明明撕心裂肺,明明哀痛欲绝,却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容止如常,泰然自若。
他的泪水,全都流在了三寸心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