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元年七月,吐蕃猛将噶尔钦陵赞卓率军侵扰柘州,松州、翼州等地。
吐蕃王朝东面与大唐的松州、茂州、巂州、姚州等地接壤,南到北天竺,西到安西四镇,北与阳关接壤。
国土纵横万里,是一个十分庞大的帝国,也是大唐王朝强有力的对手之一。
龙朔三年,吐蕃向北扩张,进入河源地区, 吞并了两国之间的吐谷浑。
李治和武照数年后,才意识到吐谷浑这片区域战略位置的重要性,连战数年都不复得。
失去了吐谷浑,大唐的河西、陇右之地,立刻变成了唐蕃边境的前线,长安和洛阳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为了牵制日益向东北挺进的吐蕃,二圣派薛仁贵将军出兵河源地区,护送吐谷浑部落回归故地。
噶尔钦陵赞卓是噶尔禄东赞之子,英勇善战,诡计多端,连薛仁贵将军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用中原汉人的视角去看,钦陵赞卓是曹操与诸葛亮的合体,既有勇猛,也不缺智慧,几代大唐皇帝都将其视为劲敌。
咸亨元年,他发兵攻占安西四镇,二圣命薛仁贵将军讨伐。在大非川一战中,钦陵赞卓歼灭十万唐军,继而控制青海一带,薛仁贵与之约和而还。
仪凤三年,钦陵赞卓又在青海之战中攻灭十八万唐军。
调露元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去世,年幼的器弩悉弄即位赞普。
钦陵赞卓继续专统兵马,他的哥哥赞悉若为大相。此时的吐蕃政权,基本由噶尔家族一手掌握着。器弩悉弄不过是噶尔家族手中的一个傀儡赞普而已。
吐蕃再次入侵大唐,二圣十分重视,马上命殿中侍御史兼河源军司马娄师德率军迎战。
永淳元年十月,捷报传来,大振人心。娄师德在白水涧回击吐蕃,八战八捷。
李治觉得娄师德文武兼备,便任命他为比部员外郎、左骁卫郎将、河源军经略副使,兼管屯田事务。
这一年的新年,自然多了一些喜气。
以黄门侍郎郭待举,兵部侍郎岑长倩、中书侍郎郭正一、吏部侍郎魏玄同并同中书门下、同承受进止平章事,又任命黄门侍郎刘景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协助太子李哲处理国家政务。
组建好人马,李治带着天后,于永淳二年正月初六出发,离开洛阳,于正月十二日抵达嵩山逍遥谷奉天宫。
没有安稳多久,前线传来了东突厥战起的消息。
永淳二年二月十二日,阿史那骨笃禄起兵攻扰定州,被定州刺史霍王李元轨击退;十七日,转兵攻打妫州;三月二日,又进围单于都护府,俘杀司马张行师。
李哲询问该如何出兵的奏书随之发到了奉天宫。
武照派遣胜州都督王本立、夏州都督李崇义领兵分道前去救援。
四月,二圣又接到战报。绥州步落稽白铁余,以城平县为据点,自称光明圣皇帝,设置百官,进攻绥德、大斌二县,杀官吏,焚民居。
武照派遣右武卫将军程务挺与夏州都督王方翼,一起出兵前去讨伐。
程务挺和王方翼很快攻下他们占领的城邑,擒获叛贼白铁余,余党全部平定。程务挺升任左骁卫大将军、检校左羽林军,王方翼受封为太原郡公。
五月十八日,东突厥兵马再次攻掠蔚州,阿史那骨笃禄杀了刺史李思俭。丰州都督崔智辩率部出兵,在朝那山北被他反击俘获,残忍杀害。
连续两位官员被杀,在朝中引起了恐慌。
群臣纷纷上书,建议废黜丰州,将原先的百姓迁徙于灵、夏二州安置。另一拨大臣则坚决反对。
李哲不敢做主,又上书二圣,请求裁决。
没想到,二圣也分成了两派。
李治主张将漠南军事力量全部回撤。
而武照认为,丰州是控制漠南和黄河的战略要地,为遏制阿史那骨笃禄入侵,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坚决不可废黜。
两人决议不下。为了与群臣商讨个结果,不得不提前返回洛阳。
二圣高坐在朝堂上。
群臣聚讼纷纭,紫袍绯衫在前,青绿在后。
“刚刚复立的东突厥汗国,尽管尚未获得朕的认可,但他脱离大唐,已是铁的事实。”没说几句话,李治手握拳头,紧紧捂住嘴巴,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新生的东突厥汗国,北有回纥、骨利斡、黠戛斯;东有契丹、奚、三十姓鞑靼,皆为他们的世仇,而南边,有强大的大唐帝国,三面受敌,处境困难。
为了打破这种局面,阿史那骨笃禄采用了谋臣暾欲谷的策略,选择以攻为守,东击契丹、奚族,北伐九姓铁勒,南攻大唐边境,扩地甚广,势力日益强大。
漠南草原,成了他们顿兵饮马的乐园。
侍中裴炎奏道:“陛下,早在武德六年,高祖皇帝就曾废丰州,迁徙百姓至庆州。丰州处于关内道最北边,居民仅两万余人,朝廷每年拿出那么多军资,驻军于此处,其意义究竟何在?不如废去丰州!”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批人的赞同。
“老臣坚决反对!”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
众人扭头望去,看见身穿紫色澜袍,白发皤然的左仆射刘仁轨跨步出列,俯首行了个叉手礼。
“贞观四年,东突厥附唐,太宗皇帝分灵州境,设置了丰州都督府,以史大奈为都督。丰州气候温暖湿润,农牧兼宜,历来为突厥南侵的重要通道,同时也是中原王朝的第一道军事防线,怎可轻易废除?”
裴炎决然回道:“既然如此重要,为何史大奈去世后,太宗皇帝再次废除了丰州,将其并入灵州呢?”
李哲默默地站在朝堂上,听着两人口若悬河,各执一词。
他不懂军事谋略,但是他知道,丰州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出来,只好无聊地抠起了指甲。
兵部侍郎岑长倩接话道:“裴相可知,阴山出入河套,只有四条谷道。一是狼山哈隆格乃山口的鸡鹿塞;二是狼山石兰计山口的高阀;三是昆都仑河谷的石口水;四是云中至武川的白道,这几条塞道的塞口皆位于丰州。放弃丰州,等同于敞开大门,让突厥人出入无间啊!”
刘仁轨有些激动,大声道:“裴相没有带过兵,哪里知道这几条谷道!”
李治刚想说:“崔卿担任过灵州都督府司马,你有何高见?”
转念一想,才记起中书令崔知温已经在今年三月病卒了。
“吾赞同刘卿和岑卿的说法!”武照站了起来。
高延福公公伸手一拉,一张巨大的大唐舆图从贞观殿的大梁上缓缓落下,悬挂在众人面前。
武照手持一支玉杵,缓步走到舆图前,将玉杵点在丰州地界上。
“丰州处于阴山以南的黄河沿线,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门户,与胜、云、幽等州,组成了大唐王朝御敌的第一道防线。如果阴山沿线失守,凉、灵、盐、夏、朔、代等州的第二道防线扛不住,那么,敌人的兵戈,就会直至长安和洛阳!”
那支玉杵急落而下,仿佛是一支长驱直入的利箭,直插长安和洛阳,让人心头为之一颤!
武照的声音铿锵有力,抽丝剥茧般地剖析起当前的局势。
众臣的目光跟着她手中的玉杵在大唐舆图上游走。
“如果突厥控制了丰州,攻进河套平原,大唐王朝的防线必然要撤至长城沿线,严重威胁到两京安全。反之,如果大唐王朝能够控制住丰州,就能遏制东突厥的南侵之路,牢牢守住北境的第一道防线!”
丰州之轻重,已经一目了然!
“天后殿下分析得非常透彻!”丰州都督司马唐休璟道,“丰州居地冲要,以黄河天险为固,如果今日弃之,东突厥便立刻占有河滨之地,而灵、盐、夏等州将成为边境。”
岑长倩奏道:“陛下,我们不要忘记,大隋皇帝也曾徙丰州百姓于宁、庆二州,致使突厥深入侵扰。前车之鉴,当引以为戒!”
众人议论纷纷,很多人开始倒向力保丰州的一派。
裴炎还想张嘴辩论一番,听见李治又咳嗽了几下。
远远望去,他的面色委靡,露出了几分疲惫的神情。
李治强打起精神,道:“东突厥频频骚扰我境,大唐军事策略,从进攻转为防守。如众卿所说,边线南移,百姓不安其业,两京危也!丰州不仅不能放弃,还要加强经略军、定远军,以及振武军的力量,确保此地的安全!”
武照和刘仁轨等人,终于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她启步走到御前,奏道:“陛下,左骁卫大将军程务挺正率军驻扎在雁门关,妾请命,任程将军为单于道安抚大使,率军招讨阿史那骨笃禄,收复单于都护府的失地!”
“朕,准奏!”李治虚弱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一番激烈的辩论终于结束了,李哲也松开了手指,双手置于后背交握着,用迷茫呆滞的眼神扫了一眼天皇。
永淳二年,老天爷依然不眷顾大唐,天灾不断,战火四起,国无一日安宁。
朝中又有李敬玄、裴行俭、薛仁贵、崔知温、高智周等一批老臣相继去世,中书令薛元超病喑,上书乞骸骨,也离开了朝堂。
父亲身心交病,脸上总是挂着羸弱和枯槁的表情,人也一天比一天瘠瘦。
李哲很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可是有母亲在,什么也插手不了。
迎着他的目光,李治本想斥责几句,想到武照也在场,又将嘴边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既然无事,众卿都退去罢!”
入秋后,李治的风眩症再次复发,导致目不能视。朝中诸事,只能由武照天后一手处理。
不久,就病骨支离,疾入膏肓,宰相以下大臣都不能觐见。
这一次,他在龙榻上足足躺了半年有余。
自知命不久矣,李治决定改元弘道,希望通过弘扬大道,以求天下政通人和。
永淳二年十二月四日,命上官婉儿书写了《改元弘道大赦诏》,想亲自登上紫微城则天门门楼,向天下宣赦。
可是他身单气逆,竟然爬不上马背。
姚瑞德公公只好召集洛阳百姓,到贞观殿前宣听敕旨。
叶法善天师扶着李治从贞观殿中走出。
无奈提不起腿来,无法迈出门限。众人只好将他抬了出来。
李治佝偻着身子,弱不禁风地立在大殿门前,拿着敕旨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花白的鬓发间泌出,流到赭黄色盘绦人字纹袷袍上。
寒风侵肌的十二月,袍衫领口竟然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群臣和百姓鸦雀无声。
这支将要燃烧殆尽的残烛,正努力亮起最后一道光芒。
李治紧紧眯着眼睛,才能看清越州藤黄纸上的墨字,苍白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念出:
“朕以寡昧,缪膺丕绪,未尝不孜孜访道,战战临人。驭朽怀秋驾之危,负重积春冰之惧,日慎一日,三十四载於今矣。何则?足寒伤心,人劳伤国,下安即上逸,时弊即君忧。所以身处九重,而情周万姓,建本之怀遽切,抑末之念逾深。今虽庶绩已宁,淳源未洽。履素归厚者,遂寂寥而靡闻;徇华趋利者,尚驰骛而不息。”
喝了一口清水,歇息了片时,又缓过神来,继续念道:
“朕以薄德,有谢移风,永念群方,在予多愧。况朕之绵系,兆自元元,固当远协先规,光宣道化,变率土於寿域,济苍生於福林。属想华胥,载劳寤寐,所冀内外寮寀,各竭乃诚。敦惟黎人,俱崇简质,旧染薄俗,咸与惟新。凭大道而开元,共普天而更始。更申沛泽,广被纮埏,可改永淳二年为弘道元年,大赦天下。”
读完冗长的《改元弘道大赦诏》,李治已经喘息不止,气咽声丝。寺人们将他抬回到贞观殿内歇下。
武照带领太子李哲、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群臣,守在殿外,莫敢离去。
戌时一刻,李治醒来,环顾四周,大殿里灯烛辉煌,几位宫婢垂首而立。
卧榻之侧只有叶法善天师在,他颤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虚弱地问道:“朕今日大赦天下,百姓欢喜吗?”
“天下百姓,承蒙陛下赦免赐福,没有一人不喜悦感动!”
李治的眼眶里饱含着泪花,伤感道:“百姓虽然欢喜,但朕的性命危矣!天地诸神,若延长朕一两个月的性命,能够回去长安,便死而无憾了!”
“陛下,大唐百姓舍不得您!”叶法善天师泫然泪下。
“朕富有四海,带不走一针一线;业成八方,带不走一奴一仆。铮铮铁骑踏过的河山,苦苦追寻过的妙人,无论挚友还是政敌,皆是水月镜花。朕一死,唯有孤独是永恒的!”
无边无际的孤独,瞬间弥漫了整座大殿。
叶法善天师想说些什么,竟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脉搏,那微弱不应的脉象,如屋漏残雨,良久才得一滴。
“宣天后武照和侍中裴炎进殿,朕要交代身后大事!”李治虚弱地动了动唇。
“是!臣立刻去宣旨!”
人生最后一刻,李治选择了与武照和解。
不仅把几位皇子、公主,都托付给了半生相爱相杀的她,也大唐江山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托付给了她。
除了她,还有谁能够承担得起如此重任呢?
弥留之际,李治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握着武照的手,那么不舍地撒手西去。
武照捧着他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烛尽光穷,人死神灭。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李治在洛阳紫微城贞观殿殡天,终年五十六岁。
这位励精为政的伟大帝王,一生栉风沐雨,终于鼎成龙去,成为天帝之宾。四海之内,八音遏密,皆为大唐天子的落幕而伤悲。
群臣上谥号天皇大帝,庙号高宗。丧龙钟在紫微城上空肃穆起伏,声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