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木争高,摩云蔽日。
密林小道上颇有几分晦暗阴惨。
李长安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对方身量极高,怕是有两米开外,体格却又及其壮硕。
身似熊罴?
脸上一团浓密的大胡子,发髻散乱,昏暗光线下,远远的也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
面似钟馗?
“就是此人?”李长安心里有些嘀咕,“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此时,那大胡子却率先开口:
“前方的道人可否让开道路?”
道士微微一愣,却是笑道:“那可不成。”
为了避免波及到他救下的百姓,他可是特意到山林中阻截,怎么可能放这大胡子过去。
“大胡子可是去追一位嫁衣小娘?”
“正是。”
“呵。”道士一展长剑,“恰好,贫道可是在此等候多时。”
话音刚落,那大胡子就一声不吭,拔剑冲来。
他身形虽大,却极为迅猛,直如恶虎生风,行进之间,掀起林中积叶飞舞。
几步抢至身前,一柄重剑劈斩而下。
剑锋割开空气,带起一阵“鬼哭”。
“这强人身手似乎不错。”
李长安心中暗想,手上却也毫不迟疑,抬手一剑,却是轻灵地贴向重剑剑身。
分明是打算用惯用的“四两拨千斤”的手段。
然而,剑锋甫一接触,李长安便脸色一变。
这大胡子的剑好似岸边礁石,根本牵扯不动,值得急急侧身躲避。
岂料,这么又疾又重的一剑,那大胡子手腕一转,竟然硬生生半路变招。
大喝一声,又追着李长安,横扫过来。
李长安避无可避,无奈将剑横在身前,硬挡了一记。
“咚!”
仿若铁锤擂上铜钟,惊飞林中雀鸟。
李长安一连退了十来步,才稳住身形,而手中剑却仍旧“嗡嗡”颤鸣不息。
他不由咂舌,这人好大的怪力。别看李长安平时用剑,多迅捷灵巧。但实际上,身负几门地煞变化的他,在身体素质包括力气上,都比正常人强上许多。
可于这大胡子一比……他摇摇头,好在这柄剑是花大价钱在现代定制的,否则方才那一下,定会落得个剑毁人亡。
李长安割下一块布,胡乱缠在剑柄上,方才那一下把他虎口震裂了。
他谨慎地看向那大胡子,却发现他没有乘势抢攻,反倒是杵着剑,在原地大口喘气。
这人……好似受伤了?
李长安试探着挥剑攻去,半途灵巧一转身,绕到大胡子的身侧……
如此几番。
李长安终于确定,这大胡子的确受伤了,而且,行动也不甚便利。
道士不是个迂阔的人,抓住对手痛脚,穷追猛打的事儿做起来也得心应手。
当即,他就改变策略,绕着大胡子一阵猛攻。
剑势轻而密,如绵绵细雨。
但在细雨中,偶尔夹着一两剑,狠辣刁钻,譬如雷霆乍现。
逼得大胡子不得不剑剑小心应对,消磨许久,终于僵持不住,被李长安逮住机会,挑飞兵器,剑锋一转便要斩下头颅。
刀剑临身,这大胡子反应也是奇怪。
竟是微微一叹,挺直腰杆闭目等死,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
嘿。
李长安乐了。
你一被行侠仗义的强盗,怎么还能做出一副烈士模样?
这时,道士仔细一打量,猛然想起,这不是那天给他解围的大胡子嘛?
怪哉,以大胡子那天的做派,怎么会是个抢亲的强盗?
这么仔细一琢磨,李长安终于发现了蹊跷之处。
先前打斗时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大胡子斗篷下的衣物,当真是浑身凄惨,鲜血染透外衣,却又发干凝结,身上还插着些只斩掉杆子的箭镞。
哪儿家的强人会这般好色不要命,身受如此重伤,不赶紧处理伤口,反倒拖着重伤之躯,孤身来追一个女人?
如此想来,那女子也奇怪得很。
这般兵荒马乱,刀往脖子上架的时候。
哪儿有人家在这时候嫁女儿的?
李长安脑中思索的时候,手中利剑却也没忘抵在大胡子的脖颈上。倒是那大胡子早已闭目等死,可半晌,那剑也每个动静,只当是道士在折辱于他,恨声道:
“贼道人,要杀便杀!安敢如此折辱我燕行烈!”
这么一骂,道士也反应过来,这样不是个事儿。
拖着大胡子到一林翳空隙下的亮堂处。
收回剑来,抖了抖四处漏风的袍子,指着自个儿。
“差爷可还认得贫道?”
……………………
待李长安回到山道,那女子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乡民们围在一起,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
一问之下,乡民才瞧见了李长安,齐齐欢呼着:
“太好了,道长回来了!”、“叔公有救了。”……
接着一个相貌憨实的汉子激动地跑过来。
“道……”
猛不丁发现旁边跟着李长安的燕行烈,舌头一打颤,话也说不出一句。
“安心。”李长安笑道,“这位燕兄兴许不是坏人。”
而后,又问道:“先前那位姑娘呢?”
“那位小娘?”汉子偷偷瞧了眼大胡子,往后挪了几步,才答道,“道长你进林子没多久,她说怕家里人担心,怎么也不听劝自个儿走掉了。”
说完,他露出急切的神色。
“道长,快救救我三叔公,他也不知发了什么病?”
“怎么呢?”
李长安随着汉子钻进人群。
只见先前那个腿脚受伤的老者,正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手脚缩起,不停地颤抖。
难道……癫痫?
“老人家,你……”
那老者突然转过头来,满脸红光,青筋冒起,好似吃了某种非法药物一般,极度兴奋中涕泪横流,声音又尖又细。
“白莲降世,万民翻身!”
啥?
李长安正莫名其妙,忽的,右腿便是一紧,他低头看去,却是那憨厚汉子露出同样兴奋的神色,死死抱住了他的右腿。
紧接着。
周遭的乡民同时涌上来,脸上都是奇怪的兴奋。
搂腰、按手、拦脚。
即便是李长安,一时间也难以挣脱。
而此时,几个外围的汉子手中拿着钢刀,口中高呼“杀恶鬼”,向李长安齐齐砍过来。
“糟糕,莫非要阴沟里帆船?”
忽的,李长安眼前一暗,一个雄壮的身形挡在他的身前。
正是燕行烈出手相救。
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拔剑,只张臂一挥,扫向钢刀。
然而乱刃之下,一双手臂哪里挡得过来,若是躲闪,身后的李长安便会暴露在刀口下。他也只得凭着斗篷厚实,侧身抬手硬挨了几刀,幸得这些乡民没摸过刀把子,就算砍破了斗篷,留下的伤口也不深。
大胡子抓住时机,扯下斗篷,扫开乡民。
紧接着,一张黄符咬在口中,双手结起法印,腹部高高鼓起,而后,猛地一瘪。
吐气开声。
“哼!哈!”
顿时,以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声浪扩散开来。
声浪拂过,李长安立刻脑子一懵,恍惚一阵才清醒过来。
摇摇头四下一看,身上束缚已松,那些乡民全都倒在了地上。
“道士莫慌。”
燕行烈转过身来,说道:
“他们中了妖女的惑心术,被我震醒暂且晕过去,很快便会醒来……”
说着,那大胡子忽然跪倒在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李长安一惊,赶紧上前扶住,却被燕行烈摆手拒绝。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对道士拱手说道:
“燕某使命在身,不敢耽搁,江湖再见。”
说罢,竟要强撑着去追他口中的“妖女”。
李长安赶紧拦住他,心想:就你这身体状况,就是追到了又能怎么样?
思索一阵,李长安便问道:
“那妖女究竟是什么人?”
大胡子迟疑了片刻,想到先前那些疯狂的百姓已泄了消息,便说道:
“道士可知道白莲教?”
“白莲教?”李长安愕然,嘴上脱口而出:“那个天字第一号搅屎棍?”
这个教派可是大名鼎鼎,让李长安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当初跟着刘老道厮混的时候,某次在乡下瞧着一个神汉,拿“徒手入滚油”的把戏忽悠乡民。李长安当即就要揭穿,却被刘老道拉着就走。
“小子,你要是行走江湖再遇到这白莲教,二话不说,绕道走。”
“为什么?”
“你知道天下间哪儿三种人不能惹么?”
“老人,女人,小孩儿?”
“呸,是高手,疯子和人多势众的。”
“这白莲教占哪样?”
“三样占齐咯!”
后来,刘老道详细解释,李长安才知道。这白莲教聚集了大量的旁门左道,其中不乏各路高人。立教几百年来,从来只做两件事,一是忽悠民众,二是扯旗造反。不管盛世乱世、丰年灾年,作死永不停歇,好似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搅乱乾坤。
听得“搅屎棍”这三字儿,燕大胡子深以为然点点头。
“这妖女便是这白莲教中重要角色,先前在林中动手,就是以为道士是白莲教中来接应她的人。此番若是让她走脱……”
燕行烈回想起那荒宅中,镇抚司同僚陈尸满地的惨烈决绝。
“燕某人百死难辞其咎。”
说完,他咬牙便要动身,却是被李长安强行摁住。
“燕兄稍安。”
“贫道为你走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