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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0月9日的阳光,像一块刚淬火完毕、尚带金红余温的钢板,沉甸甸地铺满了松江省机械学校。

斯大林街更名铁北二路的油漆味还未散尽,与深秋干爽的空气、远处锅炉房粗粝的煤烟味、食堂飘来的炸油条焦香混沌交融。

国庆长假的尾巴懒洋洋地耷拉着,校园里人影稀疏,透着一股假期尾声特有的慵懒。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慵懒而混杂的喧嚣吞没。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照亮空气中缓慢游弋的微尘。

“哎哟我操!王老四!你那破球砸我改锥了!”王亮一个鲤鱼打挺从下铺蹦起来,只穿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对着滚到脚边的足球龇牙咧嘴。

他刚拆到一半的磁带机肠穿肚烂地摊在床上,印着泳装女郎的磁带封面被震得滑落在地。

王岩抱着瘪了气的足球,毫不在意地甩甩湿漉漉的板寸(显然是刚冲完冷水回来):“砸的就是你这破改锥!吵老子睡觉!《纤夫的爱》嚎一早上了,耳朵起茧子!”水珠四溅,精准地甩到上铺冯辉摊开的演算纸上,洇开了密密麻麻的公式。

冯辉推了推厚瓶底眼镜,严肃地用游标卡尺比划着水渍扩散的形状:“……液体表面张力与纸张纤维孔隙率的非线性关系……王老四,你的汗液ph值偏高,加速了墨迹溶解……”

“溶解你个头!”吴东顶着同样湿漉漉的炸毛板寸,正费力地把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往床底下塞,“王老二嚎歌,王老四甩水,你们俩能不能消停点?老子这‘奖’盆昨天刚抢回来,再碰掉漆跟你们拼命!”塑料拖鞋啪嗒作响。

“安静!”靠窗上铺传来温阳冷硬的低喝,像扳手敲在铁砧上。

他袖口依旧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动作稳定专注,“沙沙”声带着奇异的韵律。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十点。王亮,闭声。王岩,球收好。吴东,盆归位。冯辉,公式收起来。”命令精准,如同机床指令。

角落里,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

光晕笼罩着他膝头的《木工基础》和手中那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

刻刀在他指间跳跃,细碎的金色木屑如雪,簌簌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那块洗得发白、边缘绣着野蔷薇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雕琢着那只展翅鸟的眼睛,神态安详专注,仿佛周遭的纷扰与他无关。

雁洋则无声地擦拭着他的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在光线下泛着柔光,镜头偶尔抬起,无声地定格着混乱中的某个瞬间——比如任斌沉默擦拭全家福相框时,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微光。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汗味、机油、松木香、泡面汤和湿头发气息的暖烘烘的旋涡,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那根刻着“战书”的冰冷钢管在记忆里留下的沉重感。

温阳枕边,那枚小齿轮安静地躺在烛台底座上,旁边刻着的“±0.00”符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宿舍门被轻轻叩响。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按了暂停键。所有目光——温阳的冷肃、王亮的八卦、冯辉的探究、王岩的迷糊、吴东的愕然、任斌的沉默、何木的担忧、雁洋镜头般的注视——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明亮的阳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如天鹅的颈项。

阳光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如印,点在雪白的肌肤上,红得惊心动魄。

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晨光彻底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与悸动。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国庆汇演舞台桁架最终验收数据核对。图书馆工具书阅览区,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唤。

阳光在她镜片上跳跃,看不清镜片后的眸光,但那沉静的姿态和清冷的气息,已足够引人遐想。

---

图书馆工具书阅览区像一座寂静的钢铁圣殿。

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投下深邃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樟木防虫剂的混合气息,冰冷而肃穆。

高大的窗户将秋日阳光切割成斜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缓慢游弋的微尘。

巨大的《机械设计手册》、《公差配合国家标准》、《材料力学》等砖头般的典籍,如同厚重的基石,堆放在宽大的阅览桌上。

陈琛坐在靠窗的位置。

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蓝布工装仿佛吸收了光线,呈现出一种沉静的靛蓝色。

她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后颈,几缕柔软的碎发垂落颊边,被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

她正伏案疾书,绘图铅笔在厚厚的验收报告上划过,发出细密均匀的“沙沙”声,如同最精准的夜曲。

阳光勾勒着她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瓣,以及握着铅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圆润,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玉色光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一缕白玉兰的冷香,混合着铅笔松木的微涩气息,在寂静的空间里无声弥漫。

张煜在她对面坐下,能清晰地看到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以及她颈侧那粒在光线下红得愈发夺目的朱砂痣。

每一次她翻动厚重的工具书页,指尖划过纸张,那专注的侧影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清冷而迷人。

“这里。”陈琛没有抬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如同玉磬轻击。

她伸出绘图铅笔,笔尖精准地点在报告上一处复杂的公差链标注上。

她的指尖距离张煜放在桌上的手背仅有寸许,阳光照亮她手背上细腻的肌肤纹理和那几处极其微小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褐色机油污点,如同雪地上的几粒尘埃,非但无损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魅惑——一种将清冷洁净与工业油污奇妙融合的、属于机械女神的致命吸引力。

“尺寸链闭环公差累计超差0.005毫米。”她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眸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张煜,清晰地映出他略显怔忪的脸。

“需要复核第三基准面的形位公差对累积误差的影响系数。”她的解释专业而冰冷,但阳光落在她脸上,那专注的神情和清晰的眉眼,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美丽。

一缕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气息,随着她的话语拂过桌面。

张煜定了定神,拿起旁边厚重的《公差配合》。

就在他翻找相关页面的瞬间,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陈琛放在桌角的、摊开的一本硬壳笔记本——并非工作笔记,而是一本速写簿。

页面上,并非预想中的齿轮图纸或公差标注,而是一幅用铅笔精心勾勒的素描——

画面主体是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线条冷硬精确如手术刀切割。

但车床的卡盘位置,却并非冰冷的金属主轴,而是一丛在钢铁缝隙中顽强生长、肆意绽放的野蔷薇!

花瓣柔嫩舒展,带着露水般的晶莹,荆棘尖锐分明,带着不屈的生命力,与冰冷沉重的车床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而在车床操控轮的位置,一只骨节分明、沾着几点机油污迹的手(笔触精准地描绘出了污迹的形状和位置)正虚握着轮柄,仿佛在操控这钢铁与柔美的奇异结合体。

速写的右下角,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两行清秀的小字:

缝隙里的野望

1996.10.7 于实习车间间隙

张煜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根。

他猛地抬眼看向陈琛。

陈琛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窥视,依旧低头在报告上标注着什么,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清眼神。

但那专注而平静的侧脸,在金色的光线下,仿佛与速写中那丛在钢铁缝隙里倔强绽放的野蔷薇重叠在一起。

阳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光线下如同一点凝固的火焰。

那缕白玉兰的冷香,此刻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而灼热的生命力。

“找到了吗?”陈琛的声音突然响起,清冷依旧,却让张煜如同做贼被抓般心头一跳。

“啊…马上。”他慌忙收回目光,手指有些发颤地翻着书页。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晕里,只有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书页翻动的轻响。

张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对面陈琛轻浅而规律的呼吸。

那幅隐秘的野蔷薇素描,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