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原本光滑圆润的鼓面赫然凹陷了一大块,精致的齿牙扭曲变形,沾满了泥土,像一件被彻底摧毁的艺术品。
帆布包里,散落的八音盒零件发出哗啦的悲鸣。
她举着那变形的发条鼓,泪眼婆娑地望着张煜,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控诉和寻求依靠的渴望。
“……我就放在花坛边……进去拿个橘子糖……出来就……”她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橘子糖的甜腻与泪水的咸涩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委屈。
陈琛终于转过身。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安静手中那枚扭曲变形的发条鼓上,镜片后的眸光不起一丝波澜。
她的视线扫过安静哭花的脸、散乱的辫子、沾满泥污的工装裤,最后落在她紧抱着帆布包、指节发白的手上。
“物品保管不当,损失自负。校规第九条。”陈琛的声音响起,清冷平静,如同在宣读一份管理条例。
她从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棉签,递给张煜。
“膝盖擦伤,泥土污染。消毒处理。”她的目光落在安静工装裤膝盖处磨破的洞和渗出的血丝上,语气依旧是公式化的、近乎冷漠的“人道关怀”,然后不再看他们,迈开脚步,独自一人沿着梧桐大道,向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白球鞋踏在落叶上,发出规律而孤清的沙沙声。
那缕清冷的白玉兰香,在夜风里渐渐飘散,留下一道微凉的轨迹。
张煜手里捏着冰冷的碘伏瓶和棉签,看着陈琛远去的、在路灯下拉得长长的、孤直的背影,再低头看看蜷缩在阴影里、哭得浑身颤抖、散发着橘子糖香气的安静。
夜风吹过,带来松江的寒意和更深的茫然。他蹲下身,将碘伏和棉签放在安静身边。
“别哭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先处理伤口。”
安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张煜,又看看地上的药,再看着陈琛消失的方向,巨大的委屈和某种被抛弃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猛地扑过来,不是去拿药,而是紧紧抱住了张煜的胳膊,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的衣袖,放声大哭起来,橘子糖的甜香、泪水的咸涩和泥土的气息瞬间将他淹没。
“呜……班长……只有你对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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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煜终于把哭到脱力、膝盖涂了碘伏、一瘸一拐的安静半扶半抱地送回女生宿舍楼下(再次经历宿管阿姨严厉的盘问),再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回到309门口时,夜已深得如同墨汁。
他轻轻推开门,反手掩上。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鼾声此起彼伏。
他踮着脚尖,像穿越雷区般走向自己的床铺。
刚走到床边,脚下却踢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尖锐棱角的金属物件。
他弯腰捡起。
是那枚被踩得扭曲变形的黄铜发条鼓。它被人用粗糙的手法(可能是钳子)强行掰回了一些形状,但凹陷和扭曲依旧狰狞,像一张痛苦嘶吼的脸。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布满伤痕的铜质表面上,被人用尖锐的利器(很可能是改锥),深深地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狂暴力量的词:
废物!
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刻痕的粗粝,瞬间刺痛了张煜的掌心。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机油、泥土、汗水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暴怒火的气息,从那扭曲的金属物件上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属于黄莺的印记。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黄莺的床铺方向。
黑暗中,黄莺面朝墙壁侧躺着,被子蒙着头,只有几缕湿漉漉的黑发露在外面,贴在枕巾上,一动不动。
但那紧裹着身体的被子轮廓,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无声地诉说着被子下压抑的、如同即将爆裂的锅炉般的狂怒。
张煜捏着这枚冰冷、扭曲、刻着侮辱字眼的金属“证物”,指尖能感受到那狂暴刻痕的深度和残留的震怒。
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温阳的床铺。
黑暗中,温阳似乎睡得很沉。
枕边,那枚镶嵌着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在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反射着一点沉默而冷硬的光泽。
……
1996年10月7日的晨光,像一块刚淬火完毕、尚带金红余温的钢板,沉甸甸地铺满了新更名的铁北二路。
路牌上“斯大林街”的旧漆尚未剥落干净,新鲜的“铁北二路”红字在晨雾里洇着油亮的光。
空气里残留着锅炉房粗粝的煤烟味,与松花江飘来的湿润水汽、街角炸油条新起的焦香混沌交融。
张煜踩着人行道上沾满露水的梧桐落叶,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灼热的喧嚣吞没。
宿舍像个超负荷的旧锅炉。
王亮赤膊套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挥舞着改锥,对着拆得肠穿肚烂的磁带机扬声器鬼哭狼嚎:“……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嘶哑的歌声被电流杂音撕扯得支离破碎,脚边散落着弹簧、磁头和印着泳装女郎的磁带壳。
“王老二!声波震频超标!影响电容精度!”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几乎贴到一块裸露的电路板上,手里捏着游标卡尺,正小心翼翼地测量一个微型电阻的阻值,嘴里念念有词:“……非线性位移公式需修正……”墨迹未干的演算纸被震得微微颤抖。
王岩的足球在狭窄空间里炮弹般横飞,“砰”一声闷响,正砸在吴东刚打满热水、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
滚烫的水花四溅!
“我靠!王老四!老子用二两饭票才换的热水!”吴东顶着湿漉漉炸毛的板寸跳脚大骂,塑料拖鞋啪嗒作响,甩出的水珠精准地溅到任斌正擦拭的全家福相框玻璃上。
任斌默默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地扫过吴东,又默默低下头,用那块旧绒布,更用力地擦拭相框里穿工装男人的脸,指节微微发白。
“安静!”温阳的低喝像冰冷的钢钎凿穿喧嚣。
他靠窗坐在上铺,军绿色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
袖口依旧工整地挽到肘部,露出精悍的小臂线条,正就着台灯光,用最细的砂纸打磨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动作稳定专注,“沙沙”声带着奇异的韵律。
枕边,那枚铜制水平仪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的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中的工件:“九点澡堂开门。王亮,闭声。王岩,球没收。冯辉,挪地儿。”命令如同机床指令,精准下达。
角落里,何木蜷在自制罐头台灯暖黄的光晕里。
光晕笼罩着他膝头的《木工基础》和手中那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
刻刀在他指间跳跃,细碎的金色木屑如雪,簌簌落在他膝上摊开的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手帕上——陈琛的印记。
他正在雕刻那只展翅鸟的眼睛,瞳孔处一点凹陷,深邃得如同要活过来。
雁洋则无声地擦拭着他的凤凰205相机,镜头盖上的“囍”字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柔光,镜头偶尔抬起,无声地定格混乱中的某个瞬间——比如温阳低喝时,王亮改锥脱手的滑稽表情。
张煜穿过这片混杂着汗酸、机油、松木香、泡面汤和廉价香皂气息的灼热旋涡,走向自己的床铺。
指尖不经意触到裤袋里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以及昨夜那枚被刻上“废物”的冰冷扭曲发条鼓的粗粝边缘。
黄莺蒙头裹被、绷紧如弓的轮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宿舍门被轻轻叩响。三声克制、带着书卷气的轻响:笃,笃笃。
喧嚣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骤然失声。所有的动作、声音瞬间凝固。
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门口。
张煜拉开门。
走廊清冷的晨光,勾勒出陈琛纤细挺拔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
晨光中,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清晰如印。白日里可能沾上的任何微尘都已洗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冷水彻底浸润过的清冽洁净。
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如同无形的冰线,瞬间穿透宿舍浑浊燥热的空气,带来一阵令人心神微颤的凉意。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凝固的众人,最终落在他脸上,声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舞台桁架主轴动平衡修正方案需现场确认。
车工车间,现在。” 语气是通知,是命令,是精密世界不容置疑的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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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工车间像一个刚刚苏醒的钢铁巨兽。
巨大的天窗将晨光切割成斜斜的光柱,穿透漂浮的金属粉尘,照亮空气中缓慢游弋的微尘。
浓重的冷却液、铁锈和陈年机油混合的沉郁气息冰冷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
巨大的c620车床在光柱下沉默矗立,卡盘上固定着那根亮银色的合金钢主轴,冰冷的光泽中,昨夜动平衡检测仪贴过的痕迹宛然。
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嘀嗒”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陈琛走到车床边,打开工作灯。昏黄的光晕瞬间将车床区域照亮,也将她和张煜笼罩其中。
她放下记录板,从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修正方案图纸和一盒特制的微型配重块。
图纸上用红蓝铅笔标注得密密麻麻,如同作战地图。
她微微俯身,工装勾勒出少女柔韧而专注的背脊线条。
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两截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莹润白皙的小臂。
“根据修正方案,”她指着图纸上一处复杂的计算和标注,声音在空旷中带着金属般的清晰质感,“需要在A端配重槽内增加3.8克配重,材质为铅锡合金,以抵消Y轴偏移。”
她说话时并未抬头,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清冷专注,一缕碎发垂落颊边,被光柱镀上金边。“配重块需嵌入槽底,边缘间隙小于0.05毫米。”她的要求精确到微米。
张煜靠近一步,鼻尖几乎能触到她发梢的微凉和白玉兰的冷香。
他看向她指尖那微小的配重块和图纸上精密的标注,在冰冷的金属世界,这就是决定成败的砝码。
车间特有的寒意包裹着他,而陈琛身上散发的清冽洁净感,却像黑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
他注意到她拿起镊子的右手,食指指腹边缘,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渗着一点极淡的血丝。
那伤痕在白瓷般细腻的肌肤上格外醒目,像精密的仪器上出现了一道微瑕,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
“我来?”他下意识地问。
陈琛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在光柱中准确捕捉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
“你手稳。”她答得简洁,将镊子和那枚小巧的铅锡合金配重块递给他。
“镊子尖端需垂直槽底,力度恒定。
嵌入时,感受金属的咬合。”她的目光沉静无波,仿佛在传授某种秘技。
一缕带着薄荷牙膏清香的气息,随着她的话语拂过张煜的脸颊。
张煜接过冰冷的镊子和配重块,屏息凝神,俯身靠近卡盘上的主轴。
冰冷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调整镊子角度,指尖因为高度集中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半旧白色棉纱手套的手,极其自然地覆上了他握着镊子的手腕!
隔着一层薄薄的棉纱,她指尖的微凉和掌心的温热同时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触感。
手套表面沾染的机油污迹蹭到了张煜的手腕皮肤,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
她的小指指节,隔着棉纱,轻轻地压在他手腕内侧的肌腱上,引导着他稳定角度和力度。
“这里,”她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白玉兰的冷香和手套棉纱的洁净气息,“是力量的传递点。
肌肉紧张度要像校准过的弹簧。”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他手腕肌腱处轻轻按了按,动作精准而专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手套的棉纱纹理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
那缕白玉兰的冷香,混合着机油特有的金属腥气,在两人贴近的姿势间无声弥漫。
张煜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覆在他手腕上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上。
她的稳定透过棉纱传递过来,引导着他的动作。
镊子尖端接触槽底,铅锡合金块在细微的压力下,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一声轻响,完美嵌入。
金属的冰冷触感和咬合的微妙震动,透过镊子清晰地传递到指尖。
“好。”陈琛的声音响起,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
她缓缓收回手,白手套上沾染的机油污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她看着完美嵌入的配重块,镜片后的眸光专注地检查着边缘间隙。
张煜直起身,手腕上那被手套包裹、稳定引导的触感似乎还在,带着机油和白玉兰的奇异混合气息。
他看向陈琛专注的侧脸,颈侧那粒在光线下红得惊心的朱砂痣,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车间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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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北二路的澡堂,像一个巨大的、蒸腾着水汽的洞穴。
湿滑的水磨石地面反射着顶棚昏黄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肥皂味、汗酸味、消毒水味和潮湿水汽的混合体。
巨大的空间被哗啦啦的水声、拍打身体的脆响、粗野的嬉笑怒骂和跑调的歌吼填满,形成一片混沌而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交响。
张煜、温阳和309的弟兄们挤在一个喷头下。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汗水和疲惫。
吴东顶着一头泡沫,抱着他那印着“奖”字的搪瓷盆,得意地炫耀:“看见没?盆沿!就这位置!昨天被王老四的球砸了个坑!老子用食堂的饭勺愣给敲回来了!牛逼不?”他指着盆沿一处微凹但已恢复大半的痕迹。
王岩正往身上猛打肥皂,闻言把湿漉漉的足球往地上一拍,肥皂泡四溅:“放屁!你那破盆是老子踢回原形的!技术懂不懂?这叫精准发力点!”水珠和泡沫溅了旁边冯辉一脸。
冯辉抹了一把脸,厚瓶底眼镜上全是水雾。
他推了推眼镜,严肃地指着吴东盆沿的凹陷处:“根据冲击力学和材料延展性,饭勺敲击的恢复效率仅为27.3%,主要归功于足球二次撞击产生的反向应力……”话没说完,王亮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打断了他的学术报告。
“冯大学究!澡堂子不是实验室!”王亮怪笑着,海魂衫背心湿透贴在身上,油亮的胸肌轮廓清晰。
他扯着破锣嗓子又开始嚎:“妹妹你坐船头啊……”
温阳站在水流下,任由热水冲刷着他线条硬朗如精车钢件的背脊和手臂。
他闭着眼,水流顺着他板寸发茬流下,神情冷峻如石刻,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只是精准地控制着水流冲刷身体的时间和区域,如同执行某种清洗程序。
水珠在他贲张的肌肉上滚动,折射着昏黄的灯光。
任斌默默地搓洗着身体,动作有些迟缓。
他偶尔抬眼,目光穿过氤氲的水汽,投向更衣室方向——那里锁着他的全家福相框。
何木则小心翼翼地避开打闹的人群,躲在角落,借着水雾的掩护,偷偷搓洗着那块蓝格手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
雁洋的相机自然无法带进来,但他目光锐利,像在无声地记录着这雾气蒸腾中的百态。
就在王岩试图用足球偷袭吴东的“奖”盆时,澡堂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和压低了的惊呼声。
“我靠!快看!”
“谁啊这是?”
“不要命了?”
张煜循声望去。
氤氲的水汽和昏黄的灯光中,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竟然出现在男澡堂入口的屏风隔断附近!
是黄莺!
她显然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蒸腾着一股户外带来的、清冽的寒气。
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后,像是被汗水或露水打湿。
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紧紧包裹着身体的旧军装短袖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小片蜜色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
下身是一条同样旧却干净利落的军绿色长裤,裤腿高高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新鲜泥点、线条结实流畅的小腿。
脚上蹬着那双标志性的高帮军用胶靴,鞋帮上泥泞未干。
她肩上,赫然扛着一根一米多长、碗口粗、亮得晃眼的镀铬钢管!
钢管在澡堂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与她身上蒸腾的热力和野性气息形成强烈反差。
她的脸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饱满的胸脯随着喘息起伏,将军装短袖衬衫绷出充满力量感的弧度。
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燃烧的炭火,穿透澡堂氤氲的水汽,带着一种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灼热,死死地锁定了张煜所在的方向!
一股混合着汗水的微咸、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泥土的腥气、金属的冰冷以及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狂野荷尔蒙,如同实质般冲击过来,瞬间盖过了澡堂的肥皂味和汗酸气。
整个澡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水声。
所有目光——惊愕、好奇、戏谑、呆滞——都聚焦在这个扛着钢管、闯入男性禁地的少女身上。
黄莺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
她扛着沉重的钢管,军用胶靴踏在湿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啪嗒”声,一步步朝着张煜的方向走来。
钢管冰冷的反光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刺得人睁不开眼。
“张煜!”她停在距离张煜几步远的水汽氤氲处,声音带着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力度,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澡堂里格外清晰,“舞台桁架最后一根斜撑!后勤那帮怂包不敢上高空!这活儿,你敢不敢接?!”
她猛地将肩上的镀铬钢管“咚”一声顿在地上,水花四溅!
钢管末端撞击地面的闷响,如同战鼓擂动。
她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张煜脸上,带着孤注一掷的激将和某种更深、更滚烫的东西。
汗水顺着她蜜色的颈项滑入领口,钢管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她燃烧的眸子,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沾着晨露与泥土的军刀,锋芒毕露,野性难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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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北旧货市场像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钢铁蜈蚣。
摊位挤挨着,空气中漂浮着旧书报的霉味、铁锈的浓烈腥气、油炸果子的甜腻、松木屑的清新以及人群汗味的混合体。
鼎沸的人声、锉刀刮铁的刺耳声、录音机里嘶哑的《渴望》主题曲,汇成一片混沌而充满生机的背景噪音。
张煜在五金摊前翻找温阳需要的特种密封圈。
生锈的轴承、变形的弹簧、缺齿的齿轮堆成小山,散发着浓重的铁腥和机油味。
就在他拿起一个布满凹痕的铜垫圈时,一股浓郁的橘子糖清甜气息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包裹了他。
紧接着,一只带着凉意和柔软触感的小手,猝不及防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捡到什么宝啦?”一个带着笑意、故意捏着嗓子的声音响起,辫梢的银铃发出细碎清脆的叮咚。
张煜无奈地拉下那只手。安静笑嘻嘻地跳到他面前。
她今天穿了条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背带工装裤,裤腿膝盖处蹭了两道新鲜的黑油彩,上身是件印着巨大卡通齿轮图案的明黄色套头衫,齿轮的齿牙咧着夸张的笑。
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的银铃晃悠着。她另一只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用蓝格手帕(正是陈琛那块!)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当当当当!”她献宝似的揭开手帕,露出一枚黄铜铸造的、极其精致的微型小齿轮。
齿牙细密均匀,中心孔光滑,表面泛着手工打磨后温润的光泽,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锉痕。
“给你的!照着书上图纸,”她指了指自己那个巨大的机器猫帆布包(里面鼓囊囊地塞着那本1978版《机械设计手册》),“在钳工台偷偷磨了一晚上!厉害吧?”
她脸上带着小小的得意,大眼睛弯成月牙,期待地望着张煜,浓烈的橘子糖甜香混合着新鲜铜屑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煜接过那枚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小齿轮,入手沉甸甸的,打磨的痕迹清晰可见。
蓝格手帕上残留着陈琛那缕清冷的白玉兰香,此刻却包裹着安静亲手制作的、带着体温的礼物,混合着她身上橘子糖的甜腻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暖流。
“为什么给我?”他摩挲着齿轮光滑的齿牙。
“因为……”安静咬了一口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橘子硬糖,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眼神却清澈见底,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你昨天帮我擦碘伏了呀!还有……”她忽然压低声音,凑得更近,带着糖霜的温热气息喷在张煜耳廓,“我觉得你比这个旧货市场的所有破铜烂铁都亮眼!”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小鹿,咯咯笑着,把剩下半块橘子硬糖飞快地塞进张煜嘴里,转身就挤进了旁边卖泥人张的摊子前,背带裤的宽大背影和跳跃的麻花辫很快被人潮吞没。
霸道而热烈的橘子甜味瞬间在张煜口中炸开。
他捏着那枚温热的黄铜小齿轮,包裹它的蓝格手帕散发着清冷的白玉兰香,舌尖的甜腻真实可触。
旧货市场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
他低头,看着手帕上熟悉的野蔷薇刺绣,又看看安静消失的方向,一种被橘子糖浸泡过的暖意,悄然弥漫。
指尖无意间碰到裤袋里那枚刻着“废物”的冰冷发条鼓,冰火两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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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机械学校礼堂后台,像一个被遗弃的、光怪陆离的机械子宫。
厚重的暗红色帷幕隔绝了前台的日光,空气中漂浮着粉尘、松香水、陈旧布景的霉味,以及脂粉和汗水混合的甜腻气息。
昏暗的光线下,巨大的齿轮状舞台布景悬在半空,投下狰狞的阴影。
堆满服装道具的箱子、缠绕如蛇的电线、散落的工具,构成一片杂乱的迷宫。
张煜将最后一件修好的追光灯轨道配件放到角落的维修区。
刚直起身,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高级香水、脂粉、烟草和葡萄甜香的馥郁气息,便如一张无形的、带着粘性的网,悄然笼罩了他。
“哟,修理工的效率不错嘛。”
慵懒磁性的声音带着笑意,像天鹅绒包裹的钩子。
张柠从一堆悬挂的亮片演出服后转出身来。
她没穿旗袍,换了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酒红色丝绒连体裤装。
修身的线条将她身材的优势展露无遗——宽肩收腰,裤腿是流畅的微喇,行走间摇曳生姿,如同流动的暗火。
深V领口开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段雪白精致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诱人沟壑,脖子上随意搭着一条缀满细碎水钻的银色流苏项链,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细碎的冷光。
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卷曲的发丝慵懒地垂落颊边,衬着精心描绘的妆容——眼线微挑,红唇饱满欲滴,在昏暗后台的光线下,像一朵盛放在午夜、带着金属光泽的妖异玫瑰。
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后台小冰箱的私藏),猩红的液体在高脚杯中轻轻晃荡。
踩着尖细的黑色高跟鞋,她姿态摇曳地走到张煜面前,距离近得张煜能看清她睫毛上细碎的亮粉和锁骨上水钻项链折射的碎光。
那股馥郁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散发的成熟女性热力,形成强大的压迫感和魅惑场。
“东西放那儿吧。”她红唇微启,用下巴点了点张煜刚放下的配件,目光却像精密的探针,在他脸上逡巡。
“过来,”她转身,腰臀的曲线在丝绒裤装的包裹下绷出完美的弧度,走向舞台侧翼那个巨大的、由无数金属齿轮和连杆构成的“时间齿轮”装置核心,“帮我看看这个‘心脏’最后的搏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
张煜跟了过去。
装置核心处,一个脸盆大小的黄铜主齿轮与一根粗壮的传动轴似乎啮合得不够顺畅,运转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嘎吱”摩擦声。
“喏,就这点‘杂音’,”张柠将高脚杯随手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猩红酒液晃动着。
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指甲油是深沉的酒红色,与裤装呼应)点了点啮合处,指尖几乎触到冰冷的齿轮齿牙。
“那些蠢货调了三次都没弄好。
听说你手上有‘感觉’?”她微微歪头,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撩拨和审视,“来,让姐姐听听你的‘诊断’。”
张煜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齿轮和传动轴的配合面。
金属冰凉,加工精度极高,但传动轴的轴承座似乎有极其微小的偏移。
他需要调整轴承座的固定螺栓。
“给。”张柠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内六角扳手,递到他手边。
递工具时,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张煜的手背,带着冰凉的金属触感和指甲油的滑腻感。
张煜接过扳手,屏息凝神,开始小心翼翼地拧松轴承座的固定螺栓。
动作专注而稳定。张柠就斜倚在旁边巨大的齿轮连杆上,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丝绒裤装包裹的长腿交叠,尖细的高跟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敲在人心尖上。
“嗯…手腕确实很稳,”她慵懒地评价道,声音带着一丝赞许的沙哑,目光像黏稠的蜜糖,胶着在张煜专注的侧脸和稳定的手指上。
“比那些只会喊口号的‘战士’靠谱多了。”她意有所指地轻笑,拿起旁边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
猩红的液体沾染上她的唇瓣,更显饱满诱人。
一丝酒液顺着她唇角溢出,沿着精致的下颌线缓缓滑落,滴落在她丝绒裤装包裹的胸前,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暧昧的湿痕。
昏暗的光线下,只有扳手拧动螺栓发出的细微“咔哒”声,和张柠高跟鞋尖那规律而充满暗示的轻点。
她身上馥郁的香气、红酒的微醺气息,还有那滴滑落的酒液散逸出的、若有似无的酒精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沉醉的网。
张煜能感觉到她目光的重量,像实质般落在他的颈后、肩膀、手臂…带着审视,更带着玩味的欣赏。
就在张煜完成最后一扣,齿轮与传动轴啮合顺畅,那细微的“嘎吱”声彻底消失时——
“漂亮。”张柠的声音几乎贴着他头顶响起。
张煜抬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俯下身,凑得极近。
浓烈的香气和红酒的气息将他完全笼罩。
她垂落的卷发扫过他的额角,带来细微的痒意。
她的目光落在他刚刚调整好的啮合点上,红唇勾起满意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弧度,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对上张煜的眼睛。
那眼神深邃如午夜的海,带着能将人溺毙的漩涡和毫不掩饰的、危险的吸引力。
“奖励。”她红唇轻启,声音低哑得如同耳语。
在张煜反应过来之前,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已极其迅捷地掠过他的下巴。
指尖带着冰凉的滑腻感和一丝红酒的微甜。
随即,她直起身,姿态优雅地退开一步,指尖捻着一小片不知何时沾在张煜下巴上的、极其微小的金属碎屑。
“脸上沾了点‘工业的勋章’。”她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那碎屑,然后发出一声慵懒的轻笑,将碎屑轻轻吹走。
然后端起她的高脚杯,对着张煜的方向,隔空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猩红酒液在杯中摇曳生姿。
“手感很好,小工兵。下次‘核心’有异响,还找你。”她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酒气和香气的笑容,转身,摇曳生姿地融入了后台更深的阴影里,酒红色的丝绒背影如同流动的暗火。
张煜站在原地,下巴上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滑腻感和一丝红酒的微甜。
空气中,馥郁的香气、红酒的微醺、金属的冰冷,还有那顺畅啮合的齿轮散发出的、淡淡的润滑脂味,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下巴,指尖却只沾上一点细微的油渍。
后台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只有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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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北照相馆的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陈列着几张褪色的样板照。
张煜推开门,老式门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
一股胶卷显影水特有的、微酸刺鼻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
他是来取309室上次拍的合影的。
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用放大镜检查一张底片。
听到铃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
“309的?等着。”他慢吞吞地起身,佝偻着背,走向后面暗房。
照相馆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墙壁上挂着许多蒙尘的相框,大多是些黑白的工作照或全家福,凝固着属于过去时代的严肃表情。
张煜的视线扫过这些照片,最后落在旁边一张蒙尘的旧藤椅上——椅子上,安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是陈琛那块洗得发白的蓝格手帕。
它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藤椅中央,边缘绣着的野蔷薇在昏黄光线下清晰可见。手帕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1. 一枚黄铜配重块:正是车工车间里,她和张煜一起嵌入主轴的那枚3.8克铅锡合金配重块。表面光滑,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冷光。
2. 一颗橘子硬糖:裹着透明的玻璃纸,橙黄的糖果像凝固的小太阳,玻璃纸上还用圆珠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3. 一枚银质齿轮耳坠: 镶嵌着细密的齿牙,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冷冽的幽光——正是张柠那枚。
这三件本应毫无关联的物品,此刻却被精心地、带着某种仪式感地摆放在属于陈琛的蓝格手帕上。
白玉兰的冷香、橘子糖的甜腻、金属的冰冷气息,在胶卷显影水的微酸气味中,诡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张煜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环顾四周,照相馆里除了他和柜台后的老师傅,空无一人。
是谁放的?陈琛?安静?张柠?还是……黄莺?
就在这时,照相馆的门再次被推开。老式门铃“叮当”作响。
陈琛、黄莺、安静、张柠,四人竟然同时出现在门口!
陈琛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镜片后的眸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路过。
她的目光扫过柜台,似乎并未注意到藤椅上的手帕和物品。
黄莺换上了干净的迷彩长裤和军绿色短袖衬衫,武装带束得紧紧的,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神锐利如初。
她手里拎着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像是工具),目光直接锁定张煜。
安静穿着那条背带工装裤和明黄齿轮套头衫,辫梢的银铃随着她蹦跳的动作叮当作响。
她手里还拿着半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看到张煜,大眼睛立刻笑成了月牙。
张柠则换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丝绒套装,长发披散,耳垂上戴着另一枚齿轮耳坠。
她手里捏着一个精致的漆皮手袋,红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慵懒地扫过照相馆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在张煜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四个气质迥异、却同样光芒夺目的女孩,站在照相馆陈旧的门框里。
蓝布工装的清冷,军绿衬衫的野性,明黄齿轮的甜美,米白丝绒的魅惑。
她们的目光,或平静,或灼热,或狡黠,或慵懒,却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张煜身上。
铁北二路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照相馆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交错的影子。
空气里,胶卷显影水的微酸、蓝格手帕上的白玉兰冷香、黄莺带来的泥土与汗水气息、安静手中的冰糖葫芦甜腻、张柠身上馥郁的香水味,无声地碰撞、缠绕。
橱窗里那些褪色的老照片,沉默地注视着1996年10月7日,松江省铁北二路这间狭小照相馆里,被阳光、灰尘和复杂气息凝固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