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了,服了,陈望彻底拜服了。
他心道,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平常农民家里不养闲人,哪有脱产上学一说,自己今后可要多注重重用寒门子弟。
吃完饭,收拾完毕,褚太后亲自拿起梳子,给陈望梳理起蓬乱的头发。
母子二人又说了许多,陈望把在西行路上的风土人情,细细讲给她听,又谈了一些和王法慧成婚的事情。
看看已近下午申时,在褚太后的催促下,陈望依依不舍地辞别出了崇德宫。
一路上,陈望反复回味咀嚼着太后老妈的话,“即便是你真要学桓温威慑朝廷,现在也不是时候!”,把对司马曜的憎恶强行压了下去。
想想自己刚刚接到陈安的信函时,在姑臧的金华殿上暴跳如雷,怒发冲冠,暗道惭愧,自己经历的还是少了,这个世界上的常态关系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自觉为司马曜为大晋忠心耿耿,舍生忘死,立下了不世之功,应该得到的是信任和恩赏,但换来的却是欺骗和算计。
其实自己也仅仅是人家高高在上的君主一个工具而已,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边想着心事,很快就来到了昭德殿,听门口宦官讲司马曜久等陈望不来,已入后殿午休去了,于是站在阶前等了一小会儿。
听到里面传来了宦官的呼唤声,整肃了衣冠,登上了大门前的阶梯,稳步进了大殿。
在离端坐正中的司马曜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时,撩衣袍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陈望,拜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大晋国祚万年!”
司马曜因听说陈望来了,出来的急促,只穿了件黑色内袍,见陈望行此大礼,心中不禁诧异起来。
早上他在太极殿上对自己态度冰冷,眼神犀利,现今变得又如此恭谨了起来,这是为何?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和太后待了得有三个时辰多了,难道太后没有把王法慧被陈观诓骗进宫的事讲给他?
这可是司马曜最为担心的事情。
“陈卿……请起,赐座。”司马曜边狐疑着边抬手道。
“谢陛下。”陈望站起身来,在司马曜下首座榻中坐了下来。
这时,从屏风后面走出十几个宫女,手里捧着精美漆盘、钿盒内装糕点、水果,有的端着酒樽、酒觞,还有的拿着羽扇,纷纷站在司马曜背后。
这与陈望离京前的昭德殿大不相同,几年不见,加冠礼后的司马曜并没有延续以前的节俭勤政,开始奢侈铺张了起来。
“给平北将军赐酒。”司马曜吩咐道。
陈望心道,大白天的喝什么酒,于是躬身施礼道:“微臣一向不善饮酒,还乞陛下见谅。”
“哦,倒茶。”司马曜点头再次吩咐道。
有宫女过来给陈望案几上放下茶盏,倒满了茶水。
陈望躬身谢过。
“朕闻张天锡在凉州兵败出降,而陈卿力挽狂澜,率军击溃来犯氐秦二十余万大军,扬我大晋国威,灭氐虏之锐气,朕心甚慰啊。”司马曜强装兴奋着夸赞道,但语气任谁听都能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十分高兴。
陈望在座榻中再次躬身,语气也是不咸不淡地道:“获此大胜,一则仰仗先帝昊苍垂佑;二则托陛下齐天威灵;三则赖凉州军民上下同心,效死用命。微臣一介庸愚,文不能附众,武不能威敌,只是居中协调,尽臣子应尽之责,绵薄之力不足道也。”
“卿何必谦虚,既已归来,张大豫年幼,凉州可有能臣干吏辅佐,苻坚会不会再度进犯?”司马曜淡淡一笑道。
刚说完,司马曜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了几声,一口浓痰涌进嘴里。
他把头一偏,一个宫女连忙走过来跪下,张开樱桃小口。
只听“噗”地一声,司马曜把痰准确地吐到了宫女嘴中。
宫女缓缓站起,像木偶一般走到墙边,把痰吐到了一个彩绘痰盂中。
陈望皱起眉头,强忍住一股返上喉咙的呕吐之感,垂首道:“微臣临走时留下了兖州司马柏华驻守武威,沿河防御,另有纪锡、王骘、张宪等人辅政,应无大碍,苻坚正忙于征讨云中拓跋鲜卑,无暇顾及凉州。”
“云中……”司马曜微眯着眼睛看向大殿门口,仿佛在思忖着什么,忽然开口道:“离巴蜀很近吧,战火会不会殃及襄阳?”
陈望心中暗笑,不懂就不懂,装什么装?云中在长安北面,襄阳在长安南面,相隔两多千里呢。
你tmd喝酒喝坏脑子了吧,除了在宫中变着花样的吃喝玩乐,沾花猎艳,基本没干过什么正事儿。
于是耐着性子地答道:“应当不会。”
“咳咳……这就好,这就好,卿远赴凉州,宣扬圣德,教化子民,并力克来犯强虏,获空前大捷,实乃苍生之福,劳苦功高,朕会令谢安和吏部拟封赏有功将士。”司马曜放下心来,开始说起场面话来。
陈望只是欠了欠甚至,并未再搭腔。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昭德殿空气里升起了几分尴尬的气息。
此刻司马曜知道陈望想听什么。
陈望也知道司马曜在回避什么。
两人如泥塑雕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内心深处却如波涛汹涌,起伏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曜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发黄的麻纸,递向了陈望,嗓音有些干涩地道:“这是先帝与左仆射当年立下的婚约,朕只是召左仆射入宫来询问前事,并无反悔之意,卿可取之。”
陈望心中暗暗冷笑,这就对了嘛,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有什么意思。
两个多月披的星戴月,日夜兼程,陈望推想到了各种可能性,天天在组织词语,准备进京后当众怒斥司马曜不仁不义,不讲信用。
在太后老妈的告诫下,眼前的司马曜又口头上服了软,自己也该适可而止了。
于是双手接过,迅速看了一眼,收入袖中,躬身施礼道:“陛下英明,恩泽天下,福济八方,微臣代臣妻及颍川陈氏子弟叩谢圣恩。”
司马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出现了王法慧那精致到无可挑剔的面容,一个月前她就是坐在这里,坐在陈望现在的对面位置。
她那双时不时瞟向自己的清澈明眸,勾魂摄魄!
她婀娜多姿的身段躺在床榻上如一朵乍出水娇羞的洁白睡莲,这一场景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良久,他咽了口唾沫,抬手道:“陈卿请起,朕已命祠部筹划办理卿之婚事,不知卿意是否在建康成婚?”
陈望犹豫了一下,在京城成婚,可以让太后老妈高兴,岳丈王蕴一家也在,但唯一不妥的是谢道韫怎么办?
她可是不惜背叛如日中天的陈郡谢氏,偷偷跑到谯郡,苦等了自己三年。
当初阿姐陈胜谯在广陵公府拍板王谢二女不分大小,一并为正妻。
如果在建康跟王法慧成婚,再回谯郡,那就有了先后,对不起谢家老姑娘的一片痴心。
于是欠身道:“承蒙陛下关爱,微臣欲在谯郡成婚。”
“如此甚好,朕会派祠部官员赴谯郡颁赏并按亲王礼仪办理,赐乘舆、乐班、御酒。”
“多谢陛下圣恩,”陈望施礼道谢,想了想又道:“臣闻陛下将鄱阳公主许配给左仆射三公子王熙,不知可立过婚约否?”
司马曜心中暗骂,这是立王法慧为后的附属条件,既然王法慧是你的了,这桩婚事也不可成立,我那妹子还可用来笼络更强大的世族婚配。
但一想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如果反悔,经陈望之口又将传得沸沸扬扬,。
沉默了片刻,于是强做笑意地道:“王熙出身名门,秉性温良,文采斐然,少有声望,朕已与淑太妃已商讨过,召为驸马。”
“微臣代臣妻一家,叩谢陛下,叩谢淑太妃之隆恩。”陈望再次躬身施礼道,然后又目光灼灼地盯着司马曜,等待他的下文。
司马曜会意,提起桌案上的毛笔饱蘸了墨汁,在麻纸上写下了婚姻,附上了鄱阳公主司马倩的生辰八字,吹干墨迹,递给了陈望。
陈望双手接过,折好,揣入袖中。
这时,一名宦官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司马曜躬身施礼道:“启禀陛下,骠国进贡能言善辩的鹦鹉已经送到宫中。”
“哦?”司马曜似乎没听清,猛地一仰头,直直地看着宦官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骠国进贡能言善辩的鹦鹉已经送到宫中。”
“可是真的吗?现在何处?”司马曜眼神中放出异彩,有些煞白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红晕。
“现在御花园内的暖阁中。”
“哦……”
陈望正好也不想再废话下去了,他还要去看看陈观,再去找王法慧。
于是趁机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陛下国事繁忙,心系于天下,微臣深恐打扰,请容微臣告退。”
司马曜勉励道:“陈卿世代忠义,功勋卓着,为我大晋赴汤蹈火,斩将搴旗,望日后能持之以恒,不懈奋进,中兴大晋,恢复河山。”
“臣受先帝托孤之恩,又得淑太妃、陛下隆恩,虽万事不足以为报,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望边慷慨陈词,边一揖到地。
说罢,听听司马曜没有什么动静,于是躬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
不想迎面与一堆肥肉撞了个满怀,扑鼻而来的是脂粉香气,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虚肿滥胖的琅琊王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刚待要开口骂,仔细一看,是陈望,脸上表情瞬间僵硬了起来,似乎并未料到能在这里遇到他,一双因纵情酒色熬夜而通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看向陈望。
陈望也盯着他看了半晌,撇嘴用鼻子发出哼哼冷笑,拱了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一边甩着宽大的袍袖和肥大的袴裤快步向前走着,一边嘴里骂骂咧咧,tmd这个死胖子比司马曜还坏上十分,八成是他或者王国宝故意把我西去凉州路线透露给了五斗米道的孙泰。
司马曜自恃皇帝身份,一定是不屑于跟江湖教派来往的。
等着吧,司马道子、王国宝,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出了台城南的宣阳门,见到了在外面的顾恺之和周全二人,吩咐他俩在桃叶渡的战船上等候自己,今晚就过江回历阳。
然后打马扬鞭向乌衣巷的广陵公府奔去。
傍黑天时,来到府门前。
门口家丁是当年陈望护送父亲陈谦灵柩回京时精心挑选的五十名骁骑营亲兵之一,一见是陈望回来了,赶忙上前施礼,扶陈望下马。
陈望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三公子可在府中?”
“在。”家丁边往大门里牵马,边回道。
“拴在门口吧,我过会儿还要外出。”
“是,广陵公。”
说着,陈望快步进了大门。
待来到中堂上,并未见到陈观,问了问正在清扫院落的家丁说在后院的书房里。
陈望来到后院,走向自己的书房,在门口听见了里面传出来陈观的郎朗读书声,心中不觉大喜,暗道三弟不愧是车胤的弟子,颇有乃师的“囊萤映雪”风范,都到吃晚饭时间了还孜孜不倦。
于是站在门口侧耳倾听,“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
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必有道,万乘之国,百户之邑,民无有不说。
取民之所说而民取矣,民之所说岂众哉?此取民之要也……”
哈哈,好小子,这是在读《吕氏春秋》的季秋纪.顺民篇。
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见陈观坐在座榻中,左手持书,右手执笔,边读边写,聚精会神。
听见开门声,陈观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是陈望进来了。
片刻后,认出陈望,白皙的胖脸上露出了笑意,赶忙放下毛笔和书,站起身来,躬身一揖,兴奋地高声道:“兄长回来了,可想煞小弟了。”